先帝定下勋臣贵族八姓,门望仅次皇室元姓,贵族族人致仕不得授予卑官。于登出身贵族,入仕即任武骑侍郎,后转任太子翊军校尉,从四品,他忠于职守,从未犯错,后来遭遇宗亲鹏王元谐叛变,他平定有功,受封开国郡公,任散骑常侍,兼任左卫将军,执掌集书省,统领羽林军,官秩第一品。于登能有现在的地位,除却门第,他自认是靠这多年累积的功勋而得来,因此,他十分看轻凭借外戚身份在朝廷耀武扬威的顾秦。
顾秦早年随父兄因躲避战乱而逃至北参军,其妹貌美,当地有人上奏此女‘德色婉艳’可成嫔妃,于是先帝嫡祖母召她入后宫,先帝喜欢,顾家的声望因此扶摇直上,顾秦受封平原郡公,娶了前朝公主,任征南将军,奉旨侵略南朝,顾妃还诞下皇子,过世后,皇子立为皇太子,便是当今天子。那不久,鹏王叛变,顾秦因告发得赏,家族在数日内就富贵显赫如贵族,至今,顾秦任司徒、居三公,还是大将军,他没有亲族,但大结党羽,在朝中弄权,与一众皇亲贵族站在对立一面。
顾秦曾多次进言皇帝,要皇帝派于登出京镇守北部边境要镇,皇帝听取了,派于登出任刺史,于登本来不甘,要向皇帝辞官,皇帝却又把他召回京师,于登知道这是皇帝的安抚手法,是要他别和顾秦明着较劲,也暗示顾秦勿要继续针对于登。
于登知顾秦手段阴险,皇帝第一任皇后无故病死后,他的一位侄女由贵妃成为皇后,使他在朝中的势力更为巩固,要除掉他不是容易的事。于登一心只要维持京师和平,便一直避免和顾秦交恶,没想到,行事总是出人意表的兆王竟搞出这麻烦事,莫名其妙要他收下顾秦的庶长子和次子入羽林军。于登原本只想敷衍带过,以这两人功夫不济为由而推脱,怎想到,顾家长子的身手叹为观止,于登不解,有这等才能的人,又是高官子嗣,京师竟无人传唱。
于登禁不住对顾大公子产生好奇心,这年轻人的态度卑微得不如一个侍从,像顾秦的奴隶多于儿子,那一晚上的考验,于登都没办法看到他正脸,反而是那位次子,眼珠子机灵地乱转,甚至还敢偷偷地瞪自己的父亲,于登不难猜想,顾家次子是恨不得要离开顾家的,但这位长子的心思难猜,于登怀疑他是奉令混进羽林军为他父亲做事。
即有此怀疑,于登就更要引顾依这只沉静的狼入室,他就不信他压不住,若这人入羽林真的暗中有所图,那于登要是能抓到他露馅,就可以堂而皇之和顾秦正面对峙。
“明日巳时,去左右侯卫府报道。”于登给顾依留了这话,便以公务为由向兆王告辞,没有和顾秦作别的交谈。
顾依来便来,不来就罢,于登是这么想,当夜他步行回官署时,嘱咐随从明早传话给左右侯卫府的主簿,把新来的两个顾姓府兵编入京城候卫军,任街使,街使是候卫军中职位最低的,负责修桥种树,于登认为,出身平凡之人,就该安于低处,是狼还是虎,都得先卡在‘命’的这一关。
“大人,这不是大材小用?”于登的随从问。
于登牵起嘴角,没有生气,他带着的这个随从是从前随他征战的一个兄弟留下的遗孤,他看着长大,收为义子,由于也是出身贵族,他让孩子随父姓尉,只改名为羽盛,取羽林军的含义,国之羽翼,如林之盛,于登也有子嗣,但他为人对兄弟讲义气,因此很宠爱义子,对这位义子寄予最大的厚望。
“羽盛你觉得那两人怎么样?”于登问。
尉羽盛没有迟疑,直接说道:“大的那个厉害,真厉害。”
“哈哈!”于登笑着招招手,尉羽盛凑到他身侧,于登把手按他额头上,摸到一块肿包,那是被顾依扔的腰牌打中的。
尉羽盛撅嘴,低语中带着撒娇的语气:“义父,疼。”
“人打了你的头,你就觉得厉害啦?”于登笑着给义子揉了一揉,垂下手来时还替义子拉紧衣领。
“义父,那腰牌若是利刃,我已经头破血流。”
于登当然知道的,顾依能拉弓射出折去箭头的箭,那证明他内劲很有大成,师承必不简单,他即使用的只是一块石头,在适才那样的短距离,要打穿人的头颅不是不可能,于登也是后怕的,要是顾依那一下真要了他义子的命,他势必让顾家灭门以偿。
尽管如此,于登不打算对义子表露这想法,他义子在官场时日尚短,心思仍单纯,若知道他对顾依的功夫有顾忌,也许会对顾依产生崇拜之意。
“我听你像是想出口气的意思。”于登这么回应义子。
“不是的,我要说的是……”尉羽盛把声音压低:“那是行刺的本事,顾秦对义夫早就存有坏心,他送个有这本事的人进羽林军,肯定不怀好意。”
“那么你觉得该如何?”于登想试探义子的心思。
尉羽盛想了想,说:“给他点下马威,让他知道羽林不是那么好混。”
于登抿唇微笑,这义子果然还是单纯,虚实还没探,就要直面给人下马威,那顾依若是刻意隐藏实力,骗过他义子,就等于少了一个敌人。只是,于登不想义子面子挂不住,他是当众被打了头,这口气不出是不行,否则镇不住手下,于登沉思,下马威或许真有必要,但不是针对顾依,是得让顾秦知道,他不卖顾家面子。
“你看着办吧。”于登回应。
尉羽盛应是,得逞的笑意,全都闪现在眼里。
在道路的另一个方向,顾秦坐在轿里,顾依和顾尔走在前头,一声不做,顾尔事前悄悄问大哥,不如到田里去睡?但顾依不搭理他,他便不敢再开口。
“依儿。”顾秦唤。
顾依立刻走到轿边紧跟,恭敬地说:“父亲,儿子在。”
“于大人是皇上最器重的近身侍卫,你能得到他的赏识,爹为你感到荣幸。”
顾依一愣,他这生人还没听过顾秦对他以‘爹’自称,他一时猜不透是何意思,只明显不觉有丝毫温情藏在这话里,这话和平时父亲对他说话的语气没有两样,是冷漠、无情的。
“你二弟性格有缺稳重,你要看好他,别让他犯事,你要知道,在别人麾下做事,犯错就不是一顿家法可以解决,羽林有戒律,触犯都是死罪。”顾秦缓缓说道。
“儿子知道。”
“左右侯卫是羽林军中负责京师治安的府署,轮班以十二日为一个周期,两日为休沐日,正好你两个弟弟,武儿琉儿的生辰要到,他俩已过弱冠之年,却还未行冠礼,爹要给他们补办,你是长兄,必须得回来,知道吗?”
“知……知道……”顾依内心激动,他和他七个弟弟全都已经成年,从未行过冠礼,顾依年满二十时,是父亲把他叫到面前,给他取了字,顺便也取了七个弟弟的,让他以后告知,他字从令,弟弟们的依次是从守、从信、从言、从弓、从骑、从卫、从奉,当弟弟达弱冠之年,顾依就以大哥的身份,悄悄给他们行冠礼,那毕竟是个仪式,他次次都想尽办法,弄好吃的东西来做样子,弟弟们都欢喜得不得了。
若是可以在家里堂堂正正行冠礼,弟弟们一定会高兴,顾依这么想。
“父亲,儿子知道。”顾依压制住期待的心情,像往常一样沉着应答。
顾秦‘嗯’了一声,接道:“还有,天凉了,你居然让你弟弟们睡在田里,你这算什么大哥?让尔儿去把他们叫回来。”
“是。”顾依应了就跑回前头去找顾尔,顾尔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做,提着灯笼去接弟弟。
顾依再跟到轿子边,没多久就抵达家门,他立在轿边等候,父亲下轿,他低头恭送父亲进门。
“进来,爹有话和你说。”顾秦在门内叫。
顾依吞口唾沫,战战兢兢跟进门,跨过他这生人第一次经过的门槛。
“父亲。”顾依在父亲身后垂手而立,深深敛着下巴。
“你要记住,为朝廷做事,一言一行都需慎重,你既已不在我麾下,那若有何闪失,我也保不住你,不过,我能保住你姨娘,还有你弟弟,你心里想必是清楚的。”
顾秦说罢就进入屋内,顾依恭送至父亲身影消失,才踏出门外等弟弟,他心里没有多余的斟酌,他了然,父亲说的那些都不是关怀,全是警告。
“大公子。”仆人走来唤,“老爷吩咐,您和小公子们都搬到内院大房,两人一房,下人们已经在布置啦!”仆人语气很兴奋,顾依只能回一个苦涩的笑,他心领家中部分老仆人对他们几兄弟的真心关怀,可他实在害怕父亲的这些‘奖赏’会需要以艰难的代价来偿还。
“还有呢,夫人已经差人给您熬药,您回房歇吧,让夫人请太医给您看看伤,我在这里等小公子们回来。”
说到药,顾依就想起王药,他低头看手,包扎得很厚实的纱布已经透出一点血迹,痛早已麻木,他不想让弟弟看到,于是进屋,但还是走原路要绕到后院,那最旧的草棚房。
“我睡以前的房间,你带我弟弟们睡新房间吧,药不用了,我的伤没事,我想休息,别打扰我。”顾依这么对仆人说,径自回到原来那房间,又暗又冷的房间,不过,这是他和七个弟弟无论春夏秋冬,都紧紧倚靠着彼此的家。
只要目前弟弟跟姨娘能过得安宁,足矣,顾依叹口气,脱下外衣,裹着粗布毯子睡下去,他太疲累,一闭上眼便不省人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