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西阳门外三里远的御道南有一高耸入云的塔楼,称作玉书台,是宗亲王元琛所建,元琛是当今圣上皇叔公,袭爵位诚王,乃三朝重臣,如今官拜尚书令,兼太子少保。元琛以文雅著称,两鬓如银,风度秀逸,辅佐朝廷总尽心尽力,事事以社稷为先,曾上奏减少园林占地,把土地分发给贫民,还请求把自己一年的租赋和布帛资助给军队。
元琛看重教育,提倡兴办学校,早几年因战争频繁,皇宗学校荒废,亦是他主张重办,他也上奏希望太学不该仅开放给官宦权贵,但他这理想久未能实现,于是便自资建了这玉书台,为想读书的百姓提供教育,除了四书五经,还教授律学、书学、算学,他多是亲自教学,若事务繁忙无暇教书,便请志同道合的人士来代教。
元琛即为重臣,食邑一千户之多,是朝中众臣之冠,自不缺钱粮,然而来替他教书的老师都敬重他为人,不收他酬劳,他为了犒劳这些老师,便把玉书台阁楼改为一茶楼,备有好茶好酒,还请来名厨为老师们准备佳肴美食。
这日,与元琛在南伐时期曾数次互相支援的萧大将军萧寅,就应元琛委托来教授一堂律学课,萧寅其实嫌麻烦的,这玉书台开放免费教育都有五年之久,但来求学的学生一年还不过百,中途休学的有一半以上,萧寅觉得班上那些出身农家的学生都不是真心来学知识,只是来蹭吃蹭喝,但元琛贵为亲王,又是长辈,萧寅不敢直言。
好在,元琛体贴,知萧寅这个南方人定居北方十年之久仍未习惯北方饮食,吃不下羊肉和酪浆,好吃海鲜,于是只要他来,便会请厨子做他最爱吃的脍鱼莼羹,以睡莲的嫩茎嫩叶搭配鲈鱼做羹,口感鲜滑,厨子手艺又好,做得很是地道,萧寅为了这道羹汤,再无趣的课也愿意教。
坐在能观看到大市景象的阁楼享用美食,萧寅很是写意,他看见亲王乘坐的辇车时,多留了心,由于距离太远,他无法从近身侍卫的身份来判断这车里是谁?但如今在京城有闲情这般大阵仗招摇过市的亲王,非兆王莫属。
“大人,诚王来了。”萧寅带的随侍来报,萧寅刚要起身,就见元琛从屏风后走来,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一如往常的俊雅,说他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都很难相信。
“萧将军,今日的羹汤如何?”元琛一开口便这么问。
萧寅觉得尴尬,元琛不问课教得如何,偏是问这鱼羹,明显知道他来教课都是看在吃的份上。
“哎,当然好,殿下,这汤好,学生也很好!”萧寅边说边给元琛行了一礼。
元琛落座,身后的侍从在桌上放置两壶酒,再轮流给元琛和萧寅倒酒。
“呀——骑驴酒啊,大白天的喝这个,会醉啊。”萧寅虽这么说,但两眼盯着酒不放。
“萧将军能有闲情看风景,想是暂时没有要事,本王好久没和你叙话,你就当是陪陪我,浅尝也无妨。”元琛举起酒杯要敬,萧寅赶紧端酒杯先敬,一口就把杯中佳酿给干了。
元琛轻啜一口,放下酒杯,他的侍从给萧寅再倒一杯。
“好酒,好酒。”萧寅拿起酒杯闻了闻,浅尝、再尝,还是没忍住,又干一杯。
“哈哈!”元琛爽朗地笑,“大白天,别喝那么多,这壶拿回去吧,我送你。”
萧寅两眼放光,摸着那酒壶,爱不释手的模样,乐着说:“殿下有心,我就不客气啦,这酒今年都给人订光,我想买还买不了!愁着没好酒过冬!”
元琛笑着,语气有些无奈,“我本也想多买,但来不及,不晓得是谁在年初就订了所有的酒。”
萧寅转转眼珠子,瞟向外头大市中心的方向,说:“那位呀。”
元琛望向外面的时候,刚好就是兆王的马受惊,拉着车在街市冲撞出去。
萧寅眉一皱,打了个手势,他的随侍就跳下高楼,追向马车,与此同时,还有另两个影子也追出去,是元琛的亲卫,由于没看见事发前情,他们都以为是有人行刺。
“殿下放心,我去看。”萧寅起身,正要跳出去,元琛抬手挡住,看向白马寺的方向说:“看来没事了,只是意外。”
萧寅也是看着的,由于很远,看得不太清楚,像是有个人拉住了马,然后马车不知怎么就突兀地停下。
“那个人挡住了马车。”元琛悠悠地说。
萧寅回头看元琛,再眯眼看远方,语带钦佩地说:“殿下真好眼力,我以为就是马车轮坏了才停下的。”
“白马寺前的道路,年年拨款整修,比我王府的地面还要平整,怎会跑坏车轮?”元琛说着就把酒干,拿起还没开封的酒壶,递给萧寅,“我看兆王又要惹事,你去看看,有事调停一下,说是我讲的。”
萧寅接过酒壶,犹豫地歪歪头,“这差事……我没信心。”
元琛把另一壶酒推出去,“都给你,有信心了?”
“嘿嘿!”萧寅两手一手拿一壶,笑得咧开嘴,声如洪钟地应:“殿下指令,末将一定完成。”
萧寅的轻功在京师众武将是任第二没人任第一的,他踩着楼顶屋瓦,几个纵跳就到市中心,他的几个随从跟来,替他接过酒壶,他大步走近拦在大路中央的马车,目睹的一幕是兆王的近身侍卫陆元,正在把一个穿着京城卫军军服的人压跪在地,“给殿下赔罪!”他对那人吼。
“无罪,怎么赔?”那人抬头,却又被陆远压低。
“何人大胆?敢对亲王无礼?”萧寅边说边走过去,京城他算是个人物,兆王身周围一圈的侍卫都认得他,便都没有阻他,还给他让道。
兆王坐在车里,抱着儿子哄,他气愤顾依明明有能力却不扶他,让他大庭广众地跌倒在地,面额还就贴在人的鞋跟前,这般侮辱情何以堪?他要顾依给他磕头认罪,要是不认,当众就扒裤子来打!
“萧寅?你来干什么?”兆王见萧寅,面露不满,这位镇东将军,职责是征伐背叛、镇戍四方的,京师治安不归他管,来搅和什么?
“殿下,我来给您使唤。”萧寅扬着嘴角,在兆王跟前行一礼,看见兆王抱着娃,立即皱眉头,苦着脸说:“哎呀,世子受惊啦!这可怎么好?我刚和诚王喝酒,诚王还说起近日要去探望世子,我得赶快去给诚王报告才行!不阻殿下了,我先告辞!”
“等下!”兆王叫住,刚闪走的萧寅又灵活地闪回来。
“本王和世子都没事,你不要胡乱报告!”
萧寅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然后回头看陆远,再看兆王说:“既然没事,那是不是该让让道?这挡着道不好,白马寺那么多人物要来呀!会为难京城卫军,说起来,殿下为何压着这卫军?他是来帮殿下移车的吧?”
兆王哼鼻,没回应萧寅,朝陆远喊:“陆远,回府!”说罢就看一眼车旁男仆,男仆立即放下车前帷幔。
萧寅任务达成,满意地踱步走开,见陆远放开地上那人,指挥着马夫,拉着车掉头,沿来路慢行回去。
萧寅等马车走出一段距离,看地上的卫军已经起身,正想着要不要问问这人是怎么让马车停下?忽然就感觉有人从身侧跑来,他转头看,那人已到近前,是个面熟的样子,光头,却穿卫军军服。
“萧大人!是我呀!陈侯!给您送过肉!是您带我来京城哒!”
“啊——”萧寅点点头,对这事约略有印象,那都快十年前的事了吧?
“萧大人,您近来可好?无恙?有没有什么小事麻烦?尽管差小人给您办!”陈侯搓着手凑上来,萧寅很是嫌弃他这献媚的神态。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从头细说。”萧寅问,反正他本来是得问清楚了给元琛报告,不然酒就白拿。
“噢噢!是这样的,刚才呀……”陈侯开始把事情从杂耍意外说起,说到马车停下,兆王世子摔出马车,兆王随后摔出来,因为没来得及有人扶殿下,于是殿下很愤怒。
萧寅点头表示明白了,视线瞟向远远地站在街边,背着身,低头在看……看着手的卫军。
“是那人没有扶殿下?”萧寅问。
陈侯神色很抱歉地答:“大人,您别怪他,他第一天当班,什么也不会,呆头楞脑,这一天还没过一半,他就前后得罪两位大人物,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吧!”
“叫他来,我要问他。”萧寅双手抱胸,显露威严之气。
陈侯应了几声好,才退着走去,不久,就带着顾依来到萧寅跟前。
“这是萧大人,行军礼。”陈侯催促顾依。
顾依抱拳,弯身鞠躬,嗓音沉,语句却清晰地说:“小人见过将军。”
“嗯,你抬头。”
顾依直起身,望着地。
“看着我。”
无奈,顾依扬起下巴,眼前的萧将军和他一般身高,与十年前一样,两人是可以水平对视,但如今他们二人都已不是十年前那样子,近距离地看,萧将军比十年前更壮实,话声洪亮,气息平稳,内外状态都很精悍,果然是值得封王进爵的护国大将军。
“呀。”萧将军张嘴,吞吞吐吐:“你……眼熟……不,不止眼熟那么简单,你……我……”
顾依心虚,退一步低下头去。
“你站住!”萧将军吼,还伸手拉顾依衣襟,把顾依拉得几乎就和他胸贴着胸。
“顾依!”萧将军这声叫得震耳欲聋,顾依吓呆,心想,至于吗?我又不是偷你老婆?
“喂!顾依!我萧寅啊!你回来怎么不找我?喂!我说你,你是顾依对不对?你不认得我?”
顾依眨眼,淡淡地回答最后一个提问:“认得。”
“唉!就知道是你!十年如一日!问你十句答一句!”萧寅放开顾依衣襟,接着就张开双臂,把顾依搂到臂弯,拍着顾依肩背。
顾依背伤吃痛,咬着牙忍。
“贤弟!你萧大哥我多想你啊!想当年要不是你,我哪能活!我这条命,这个官,要不是你,哪里有哇!哈哈哈!”萧寅说一句就拍一下,顾依痛得眼前差点就要黑。
“你来,大哥要和你叙旧!今晚喝个通宵!”萧寅松开顾依后,一手抓住顾依手掌就拉。
这下顾依可忍不住,萧寅一个有内力的高手,这用力一抓,平时不怎么样,但顾依现在的状态,别说筷子,他连豆腐也抓不烂。
“呃!”顾依疼得哼出声,又不敢抽手,跌出几步,已疼得满额冷汗。
萧寅总算是停下,松开手,顾依连忙把颤着抖的手收回。
“手有伤啊?”萧寅走过来,要拿顾依的手,顾依退开。
“没什么,刚才不小心,可能扭伤了。”
“给大哥看看。”萧寅勾勾手,顾依摇摇头。
“我……我的大夫,说不能看。”顾依觉得王药应该不会允许别人动他缝好的线。
萧寅愣住,“还有这样的大夫?”嘟哝着。
“不看就不看,你跟我来,带你见个人,我早想把你引荐给那位。”萧寅转身走。
顾依没跟,陈侯来他身后,推着他催,“你去啊!带上我!”
“我们还有职务。”顾依说。
“什么职务?”萧寅停步问。
陈侯走上前,殷切地回答:“回大人,我和顾依呢,是候卫府的左右街使。”
“侯卫府而已嘛!没事!来,跟大哥去,大哥会给你交代!”
顾依还是定在原位,答道:“尉校尉的人要我们去城东修桥。”这一路来大市途中,喋喋不休的陈侯已经跟顾依介绍尉羽盛那人物。
“尉校尉……”萧寅望天,随后豪迈地甩手道:“啊!尉羽盛!那家伙看见我得叫我爷爷!”萧寅推开挡在身前的陈侯,走到顾依身旁,轻轻地抓住顾依手臂,原本说话嗓门一直很大,竟把话声放轻,那张扬的笑容也更浅了,然而,却透出更深沉的暖意。
“贤弟,大哥知道你在营里苦,但是没有调配驻军的职权,一直以为你总有一天会给擢升到京师,哪知道,这么多年都不曾见到你。”
顾依不好意思说自己时不时有返回京城,他也一直知道萧寅的将军府在哪,但是,他觉得萧寅早就忘了他。
“你有伤,就不喝酒了,陪大哥聊两句?”萧寅说。
此情此景,再拒绝就更不好意思了。
“好,两句。”顾依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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