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麦浪滚滚,瓜熟蒂落,是收成的好时节,也是兵强马壮,征伐四方之时。
黎明,天空露出鱼肚白,军门大开,战鼓擂鸣,将帅、步兵、骑兵、战车、驴队,整齐地并排列阵,统兵大将军元琛正宣读军誓,在这大军出征前的最后一刻,鼓舞士气、凝聚人心。
坐在一驴车里打了一个盹儿的顾寺醒来,探头出去望,只见黑压压一片人马,根本看不到大将军的身影。
“寺儿,上来。”驴车顶上伸出俩人头,是顾叁和顾戚,顾叁说了后,顾戚就伸手,顾寺拉住七弟的手,一个借力跃到车顶上。
和顾戚形影不离的顾霸也在车顶上,但他对眼前景象似乎已看腻,正盘腿坐着在玩一罗盘,那是他在萧将军府看见的,不知为何就喜欢上,都玩了两天,这天得出兵,他还爱不释手,被他二哥给骂了才肯放,临行前,在门外送行的将军夫人竟把罗盘送了给他。
坐在车顶上便能看得到跨马在高地上演讲的诚王,顾家兄弟们都有得大哥传授一些内功心法,略有修为,眼力和听力比一般人好,虽隔的远,还是依稀能听见军誓。
“……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1]……”
“三哥,那什么意思?”顾寺不耻下问。
顾叁不假思索便答:“身为将领,从接受命令的那一刻就要忘掉家庭,军队宣布军令之后,就要忘掉所有私情,战前擂鼓之时,则要忘掉自己的性命,是从前一个名将说过的话。”
“三哥认识那个名将?”
顾叁觉得好笑,捏着四弟脸蛋说:“那是一千年前的名将,怎么认识?我是在将军府翻书时看到的。”
“呀!呀!”顾戚忽然叫,顾叁和顾寺不约而同抬头,看着七弟手指的一群飞过的大雁,往南方而去。
顾戚在车顶上挥着手臂,模仿大鸟展翅。
“七公子,人可不会飞。”说话的是拉驴车的人,是萧将军府的长史,叫刘燕文,从顾家七子来到将军府,萧将军便命他一定要无微不至照顾七位公子的生活需求,刘燕文有两个女儿,和顾戚顾霸同年龄,一样的娇小,他看着这两兄弟就觉得在看自己闺女,出门前,他还给两兄弟梳头发,扎好看的辫子,替他们确保铠甲合身,有刘燕文对这俩娃的照顾,哥哥们省了不少心。
顾戚低头看了眼刘燕文,刘燕文向他招手,他回头看顾叁,顾叁点头,他才跳下去,坐在刘燕文旁边,顾霸见状也跟随,坐在刘燕文另一侧。
“乖孩子,来,刘叔叔给好吃的。”刘燕文从怀里拿出一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是一块块方形的糖糕,裹着糖粉,十分诱人。
“刘大人,也给我们一些。”顾寺趴在车顶上,伸手下去讨,刘燕文便拿出另两个纸包,递上去时问道:“你二哥和五弟六弟呢?”
顾寺拿过一个纸包,另一个没拿,他指向左后方一个由两匹马拉着的大马车说:“二哥在那里,王大哥刚刚把五弟六弟叫去了。”
“噢——”刘燕文了然,点点头后就没再问。
顾寺坐回顾叁身边,嚼着糕,一边说:“三哥,王大哥会叫我们去吗?我也想去啊。”
“我们去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让马车拥挤,等大军出发,行到平原,路好走的时候,我们再去车边看吧。”
顾寺撅着嘴点头,拿一块糕送到顾叁嘴边,“三哥吃。”
“你吃吧,我不爱甜的,将军夫人给我包了烧饼,我饿了再吃。”
“呀,是早膳桌上那烧饼吗?三哥,我也要!”
“甜咸一起吃会吃坏肚子,寺儿你再这么馋嘴,我告诉二哥。”
“好嘛,那糖糕一会儿吃,我想吃烧饼,三哥快给,我饿啦!”
顾叁无奈地摇摇头,把怀中纸包掏出,里头有三大块的烧饼,他给顾寺一个,自己吃一个,另一个给刘燕文。
战鼓又鸣,出发的号令自前方一层一层地喊下来,刘燕文向顾叁和顾寺打手势,两兄弟立刻回到驴车里安分地坐。
刘燕文让顾戚顾霸留在身边,叮嘱他们行军之时严禁喧哗,“想要什么就比划给刘叔叔,刘叔叔学会一些手语啦,好吗?”他细声地对两兄弟讲。
顾戚顾霸自小遭遇的欺负最多,哥哥们因此常提醒他们不要相信外人,于是他们特别怕生,但刘燕文过去三日待他们极好,明显比顾业待他们要好,那种好又和王药的不同,王药待大哥是特别的好,对其他人虽温和,却少了些亲近,所以刘燕文是两幺弟活到至今遇到的第一个对他们又好又亲的外人,即便只相处了很短的时日,他们已一点不怕刘燕文,只是还会遵守大哥的规矩,那就是若要离开哥哥们的身边,一定要先取得同意。
顾戚向刘燕文点点头,把手中糖糕撕成一半,一半递给刘燕文,顾霸看了也学,刘燕文乐得想放声笑,碍于军纪只得克制,他张嘴轮流吃下两兄弟喂的糖糕,比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但他比错了,那意思其实是爱惜,顾戚顾霸呆愣了会儿,回以一样的手势。
顾寺在车内看着车外和乐融融的一大两小,并未向往着加入,刘燕文这人是没问题,却会让顾寺想起顾业,相比之下,他会更喜欢顾业,毕竟是从小带着他的师父,还常常给他和顾尔留好吃的东西,不过,他实是不清楚顾业为何对他和他二哥特别好,大概是姨娘偷偷拜托他这么做的吧?顾寺这么猜想。
“三哥,为什么我们坐车?我们不是兵吗?”百无聊赖之下,顾寺问捧着书在看的顾叁。
顾叁眼看着书,目不斜视地回答:“我们是萧将军旗下,萧将军带的是铁骑,负责防守淮南,诚王殿下要取东关,两军中途会在守春汇合,萧将军要先到,让马休息,我们不能跟着萧将军赶路,所以得跟诚王一路,那既然我们不是诚王的兵,就不好在外面披甲带刀,免得被人误会我们是奸细。”
“可我们有这个不是?”顾寺劈开腿,腰带挂着的一块玉制腰牌落他腿间,顾叁见他这么粗鲁,卷起了书就敲他头。
“二哥不是说了,未免有人惹麻烦,不要轻易让人知道我们是跟萧将军的,再说这腰牌不都刻着出京不用嘛?你收起来吧,要是弄丢怎么办?”
顾寺闻言,立刻把翠绿色的腰牌凑眼前仔细看,他当时拿到这牌子就欢喜得紧,腰牌刻有他的名字,还有所属府邸,即萧大将军府,顾叁给他转到背面,他才发现‘出京不用’那四个小字。
“呀,怎么不早说,我得收好!”顾寺赶忙把腰牌摘下来,塞到藏于怀里的布袋子。
顾叁看顾寺安分了,就接着专心看书,顾寺趴到窗沿,望向慢行在后的大马车,喃喃低语:“好想去看大哥……”
顾寺看的那马车由两匹栗色骏马拉着,马体膘健美,背平胸阔,躯干粗壮,四肢修长端正,是最适合拉长途的马,马车有四轮,车轮裹革,由驯服得沉稳的马来拉,一路行得四平八稳。
马车说大也不是特别大,毕竟只用两只马拉,马车里能卧二人,此时则卧着一人,坐四人。
卧着的是顾依,他侧身,身下有厚且软的褥,王药坐在座沿,轻声唤他:“顾依,武儿琉儿来了。”
“大哥。”顾武顾琉坐在对面的车座,齐声叫唤,又柔又轻,他们是学着王药,平时他们叫大哥的语调都是活泼且嗓子洪亮。
顾依双眼闭着,没有动静,他呼吸很弱,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子是因呼吸起伏,或只是马车轻微颠簸。
“师父,大哥刚才不是醒着?怎么忽然又没意识?”顾尔担忧地问。
王药面色凝重,手指轻按着顾依手腕,顾依手臂有好几道重叠的鞭伤,划过手腕,为了便于把脉,腕处没包扎,此时能见伤口还没愈合。
“刚换背上的药,那太疼,你大哥受不了。”王药说完就叹气,顾依身上的伤多不胜数,从脖子以下就没有完好的皮肤,背后的鞭伤甚至都能见到骨,无论再温和的药,都会给他造成无比痛楚,为减轻这折磨,每日的换药王药分三次来执行,即身前和双手、后背,以及臀腿至脚,
“我替他说吧,武儿琉儿,你们听着。”王药面向顾武着顾琉,两兄弟见他严肃,立刻正襟危坐。
王药吸口气,续道:“你们大哥说,你们娘亲过世已三日,你们服丧三日即可,今日之后不需再茹素,萧将军若要用你们,给你们职衔,你们不用推,尽心地去给将军效劳,明白吗?”
顾武顾琉听到娘亲给提起,眼眶就红了,两人同时分别抬左手和右手擦眼睛,相靠的手则握在一起。
“王大哥,那你也给大哥多吃些好东西,我听刘燕文说,吃鱼可以加快伤愈,等到了驿站,我们去给大哥弄鱼。”顾武说。
王药摇头,“不必了,你大哥不吃,他现在只喝得下汤药。”
“王大哥。”顾琉忽然从车座起身,接着就跪在王药跟前,弯腰低着头,哽咽着说:“求求您了,把大哥医好,自从那天大哥背着娘倒在将军府门外,我们就没见过大哥清醒的样子。”
顾琉话才说一半,顾武已经和他一起向王药下跪,等顾琉说完他便紧接着:“王大哥,您要是缺了什么药,您说吧,我和琉儿去山里采。”
王药看向顾尔打眼色,顾尔拍拍车座,引起俩弟弟回头后便说:“师父带了一车的药和黑纱,等到了军营,还会有另一车给送去,你们不用求师父,师父一定能治好大哥。”
“那我们也要和二哥一起照顾大哥。”顾武说。
顾尔拉下脸教训:“大哥现在需要的只是师父,我是师父的徒弟,自然得留着帮忙,你们要是赖在这里不走,你三哥四哥还有七弟八弟就都会嚷着来,长这么大了就不能懂点事吗?”
顾武顾琉一起扁着嘴,见顾尔开口还要骂,顾武先忍不住,大声地说:“我们的娘走了,大哥一定难过,我和琉儿想安慰大哥,二哥凭什么不准我们?”
顾尔睁大眼,站起身瞪着弟弟回骂:“我凭什么?我是你们二哥!”
“二哥老是跟着大哥!却每次都帮不上大哥!二哥你又凭什么!”顾武也站起身,和顾尔面对着叫嚣,顾琉必然是跟着顾武动作的,但不敢骂,只对着顾尔干瞪眼。
王药当下有些无措,他是第一次看顾家兄弟吵架,平时他们也斗嘴,但气氛是轻松愉快的,和现在不同。
“尔儿,你别骂弟弟,武儿,你不能骂哥哥。”王药想打圆场,但身为独子的他,是完全不知怎么调停手足之间的纷争,说出口的话自己都觉得没威严,和顾依差了太多。
幸好顾尔还是有尊师的态度,师父的话不敢不听,他不再瞪视弟弟,而是率先跳下马车,在车外招弟弟出去。
顾琉拉着顾武要出去,顾武却一屁股坐下,说:“琉儿,我们在这里等大哥醒。”
“可是……二哥在叫。”顾琉犹豫,车外的顾尔见弟弟不听话,便又跳回来,出手就要往顾武头顶扇一巴掌。
“住手。”吐息一般几不可闻的话制止了顾尔的动作,三兄弟同时跪倒,近距离眼巴巴地盯着大哥看。
顾依眼睫毛颤动,眼皮缓缓地撑开一道缝,却像有千斤重,一瞬又盖了下去。
“顾依,醒着吗?喝点水好不?”王药用细竹杆从水壶里取水,一点一点地往顾依嘴里喂,片刻后,顾依再撑开眼,眼神迷蒙,但显然是看着顾武。
“向你二哥道歉。”顾依说。
顾武咬唇,转过身面对顾尔,乖巧地低下头,有点委屈,但不至于不甘心地说:“二哥,对不起。”
“没事,我也不该骂你们。”顾尔伸手去揉俩弟弟的头。
顾依吸口长气,三兄弟立刻又把注意力还给大哥。
顾依眼皮又闭上了,他胸口起伏,出口的每一个字像是要用很大的力气:“武儿,琉儿,你们跟着……萧将军的……骑兵,诚王……在东关……会需要骑兵支援……你们……可以带兵……武儿你带弓,琉儿,你随将军侧……不可以跑丢……你们……”
话句忽断,车内四人耐心地等,顾依竟忽然咳嗽,接着便喘,张着嘴像无法呼吸,王药立刻扶起他上身,他背部一下抽搐,张口便吐,吐出的是刚喝下的水,水中带着血丝。
王药让顾依躺卧,解开顾依衣襟的同时,另一手已打开为方便随时使用而搁在脚边的医盒,很快地取根银针,在顾依胸腔穴位刺入。
“尔儿,带弟弟出去,别争,听话。”王药专注地施针,顾依的脸色白如纸,顾尔见俩弟弟吓傻了,他自己其实也吓得心跳极快,他还没见过大哥这个样子,但王药既然这么说,他不敢多问,一手拉着一个弟弟,利落地跳下马车。
王药的抢救持续有一盏茶,顾依的呼吸才恢复正常,可情况依然不乐观,王药做好准备这一天必须半刻不松懈地守着,否则,他这弟弟再病发就救不回来。
“到底什么毒?”王药揉着紧绷的太阳穴,他相信顾依这样子不是单纯的内伤,肯定是给施毒,这次是第三次发作,和第一次时一样,顾依在将军府外,无法吸入气而晕阙,慢得半刻就救不回来,那时王药还没怀疑是中毒,以为是内伤加剧而导致。
后来王药给顾依处理一身的伤,用去一天,守了一夜,天亮时顾依才恢复神智,他没法说太久的话,萧寅让他捡重要的先说,他便只说三件事,一,替他火化娘亲;二,收他弟弟做家将,带弟弟应战;三,带他去南方,他要把娘亲骨灰带去家乡。说完这些,顾依就昏睡,直到夜晚第二次发作,然而他只是喘,王药当时睡着了,听到喘息醒来,略施几针便没事,并未像初次发作般严重,可这时王药已觉得不寻常。
到得次日,顾依再醒来,只喝下半碗的药,萧寅把骨灰坛给他,跟他说此战和诚王会经过的路线,问他是想去哪里安葬骨灰?他说他要去宛城,萧寅答应了他,他便又倒下。
直道不久前在车上换药的时候顾依才再苏醒片刻,让王药给顾武顾琉传话,致使王药至今都没有机会问他是否服了毒?
“命悬一线了,还关心战事?”王药用布帕轻轻擦拭顾依脸上冷汗,心中有无奈,也有千刀万剐般的疼。
[1]《史记司马穰苴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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