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倒数第二节是英语课，唐晓青下课前通知大家，这学期照例要开始征订英语报纸了。

说是“征订”，但是老师会布置英语报纸上的题和拓展文章阅读作为作业，第二天还要讲解，所以基本就是强制，所有人都得订。

“唉”，吴骏业先嚎起来，报纸上的题难，题量也大，“又要开始了。”

“嚎什么呢？”唐晓青站在讲台上，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气笑了，“你说说你们一个个的，数理化就能布置那么多作业，你们班老董那的复印机我就没见停过，还没到他们办公室门口我都能闻见油印味儿。英语多布置这么一点你们就这样，这差别待遇太明显了吧？”

一班作为理科实验班，基本全员参加竞赛，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是年级拔尖。相比之下，语文和英语颇有些不受重视。唐晓青刚接手一班的时候，第一次月考一班的平均分只排全年级第五，可把她气得够呛。

“哎哎哎，”唐晓青一手叉腰一手敲敲讲台，“英语有150分，高考总分五分之一的分数，你们拿出对待数理化的那股劲，哪怕一两成，我都知足了。我可把话先说了，这次月考你们班英语要再敢这么次，谁拖后腿我把他的头拧下来，听到了没有，赵凡？”

“是——”每到这时候，赵凡就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上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就是他为拉低一班的英语平均分作出了最大的贡献。赵凡平时成绩其实不差，也挺聪明，在一班一直是中游，放在年级里也是个能排进前五十的。

可是就是他，英勇的南城一中现任高二一班体育委员，上学期第一次月考的英语考试期间，光荣地在匆忙中，从第三道选择题开始就填窜了行，最后答题卡涂完还比别人少一题。导致英语足足比别人少了好几十分，绝对，绝对的黑历史。

下课铃打响，唐晓青让课代表姚小洋明天之内收齐英语报纸的费用，穿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姚小洋趁着刚下课，大部分同学还在安静抄笔记的时间，小声喊了句让大家准备好现金，晚自习收，就缩回座位上了。

姚小洋成绩一直很好，尤其英语经常能拿高分，总分在一班基本稳在前五，年级能进前十。他人瘦瘦小小的，戴着一幅圆圆的眼睛，眼睛也圆圆的，看起来跟个初中生差不多。他平时话很少，安安静静的，胆子也小，不太敢和别人说话，有时候唐晓青让他找几个人帮忙搬新发的教材，他也不敢找人，都是硬着头皮自己去。有次实在太重了，他分了三次还没搬完，林淼实在看不下去，喊了几个男生一趟就解决了，弄得姚小洋很是过意不去，一直道谢，还请男生们每人一瓶可乐。

唐晓青的高跟鞋声和姚小洋的小声喊话都没能叫醒贺苳，贺苳在英语课开始没多久就写完了第二张数学卷，下课前十分钟写完了第一张，开始趴下睡觉。沈言伸手把旁边的窗帘拉了拉，让阳光不要晒进来。

下午自习课上完，贺苳照例拿起书包，在铃声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出了教室。等铃声打完姚小洋过来时，贺苳已经走了。

“啊，”看到空空的桌面，姚小洋赶紧问还在收拾东西的沈言，“沈言，贺苳呢？”

“走了，刚出门，”沈言刚把书包拉链拉上又拉开，掏出钱包，“你是来收钱的吧，他估计没听见，”他抽了一百五十块钱出来递给姚小洋，“我和贺苳的，一人75对吧？”

“对，”姚小洋松了口气，明显有点害怕和贺苳说话，但是更重要的是今天要收齐报纸的钱。沈言几乎是班上脾气最好的人，跟谁都是温温和和的，平时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刷题，与世无争的样子，成绩还特别好，姚小洋不怕和沈言说话，每次说话的时候沈言都会对他微笑。

“谢谢你，沈言，那我明天跟贺苳说一下，你帮他交的钱。”

“没事，”沈言一边说一边调整轮椅的角度让自己出来，“我跟他说就行了。”

姚小洋急忙把贺苳的椅子往里面挪了点，其实贺苳走的时候已经把位置留的够大了，椅子能动的空间微乎其微。沈言加快速度，冲姚小洋笑笑，“谢谢，我先走啦。”

“嗯嗯嗯，”姚小洋点头，“拜拜，明天见，”

姚小洋虽然胆小，却是个很负责任的人，第二天沈言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转头往后看。见沈言来了，还冲他点点头。

贺苳今天来的比平时早了点，坐下的时候距离第一节上课还有五分钟。姚小洋一溜小跑过来，快接近贺苳座位时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蹭到座位前才小声说，“贺...贺苳。”

贺苳刚坐下，正在从抽屉里拿卷子，闻言抬起头看他。这是姚小洋第一次敢正面和贺苳说话，前几天收英语作业都是贺苳直接递给他，贺苳不在就是沈言帮他交。他停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有点抖，“那个...昨天...报纸钱，你，你的...”他一紧张就有点结巴，说话断断续续的。

贺苳完全没听明白，姚小洋说话声音又小，贺苳皱了皱眉，姚小洋看着他的表情怕他不耐烦，努力解释道，“额，要交报纸钱，你走了，然后...”

“昨天要收英语报纸的钱，你下课走了，我帮你交的，”沈言解救了姚小洋，“就是说这个。”

“对对对，”姚小洋忙不迭地点头，“沈言垫的，75块。”

贺苳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姚小洋回了座位，贺苳正要从书包里翻钱包，沈言本来想说不用急着还，想了下，从抽屉里拿出手机，“贺苳。”

贺苳看向他，手还在书包里摸钱包，沈言点了两下手机，装作不经意地说，“你微信还给我行吗？正好我微信钱包里没钱了。”

沈言的微信里其实有不少钱，他平时都不怎么花，别人给他发红包他都存在里面了。可是不这么说怎么加到贺苳的微信？果然，贺苳点了点头。

“我扫你，”沈言按下激动，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加微信了啊啊啊啊——

贺苳的微信叫“冬草”，头像是一个放在地上的篮球，好像是把镜头放在地上拍的，旁边的道路延伸得很远。

收到贺苳的确认，沈言又看了看他的微信，“贺苳，你的微信名组合起来就是你的名字啊。”

贺苳嗯了一声，给沈言转了账，沈言点了收款，听见贺苳说，“谢谢。”

“小事儿，”沈言盯着屏幕看了看，和贺苳的聊天界面里，除了“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就是一个转账一个收款信息，沈言把手机收起来，当面看有点不好意思，他想趁着贺苳不在的时候偷偷仔细看看他的微信。

“二言？”贺苳开口，尾音明显上提，是个问句。

“啊哈哈，”“二言”是沈言的微信名，“我是老二嘛，我还有个哥哥。”

贺苳点了点头，沈言接着说，“而且吴骏业他们老是说我有点二。”

“你们，亲戚？”

“对，”沈言之前和贺苳说过，吴骏业是他表哥，“他大姨是我舅妈，关系有点复杂，就算是我表哥。”

贺苳点头，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两口。沈言看着贺苳纤长的脖子，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动了两下，修长的手指把盖子拧上。

真好看啊，贺苳干什么都好看。

见沈言盯着他不说话，贺苳愣了下，放下瓶子就向沈言伸出手。

沈言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贺苳应该是以为自己也要喝水。他早上来的时候水杯放在书包里没拿出来，赶紧掩饰地轻咳两下，掏出杯子给贺苳，“谢谢啦。”

贺苳接完水转回头的时候，见沈言伏在桌面上，把脸埋在胳膊下，有点意外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这样，“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我我，有点困了，我睡一会。”

听见贺苳把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沈言把头埋得更深，啊啊啊刚刚贺苳喝水的样子怎么这么...

性感？

不行不行，脸好烫，这会肯定也很红。

太丢脸了啊啊啊。

上午最后一个课间，沈言拍拍贺苳，指指后门，贺苳站起来，照旧把椅子往里放了放，给沈言腾出空间。

沈言解决完生理需求回来，看见贺苳和上次一样站着等他，只是这次手里拿着上午发的数学作业看。

担心自己一进一出影响贺苳，沈言推轮椅的速度加快起来，进座位的时候没调整好角度，轮椅有点斜，轮子“嘭”地一下撞到了桌腿。贺苳的课桌被轮椅撞得往前挪了一点，带动着沈言的课桌也晃了晃。

课间操的时候，沈言留在教室里自己接的水，热水接多了有点烫，就敞着杯口晾着。课桌一晃，保温杯一下倒了，水洒了满桌，杯子咕噜噜滚下了课桌，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不锈钢保温杯落地的响声在下课的教室里也非常明显，周围同学纷纷往这边看。沈言下意识地想移动轮椅，可是已经无济于事。杯子倒下来几乎是一瞬间，水全部撒在了贺苳的课桌上，把他刚刚写完的数学作业泡了个透。

沈言被这突发状况惊得张大了嘴。杯子掉在地上还在往前滚，他下意识地弯腰伸手，想阻止杯子往前滚的势头。贺苳看他摇摇欲坠的姿势，一下揽着他的肩膀让他直起身，到前排弯下腰把杯子捡起来放在桌上，然后握着沈言轮椅的扶手，调整了一下角度，让他坐好。

沈言反应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贺苳桌上的卷子。今天董樊发了两张作业，第一张贺苳应该是刚刚写完，这会在看第二张后面的附加题。沈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已经写满了的第一张，卷子已经全部湿透，墨迹晕开。整个保温杯的水全洒了，以至于在沈言拿起卷子的时候，水还在往下淌。

“你的作业...对不起，”沈言哭丧着脸，“都是我不好。”

贺苳摇了摇头，指了指杯子，“杯子磕坏了。”从桌子这么高的高度掉下去，白色的保温杯底部明显凹进去了一个大坑。

沈言有点心疼，这个杯子贺苳握过很多次，但这时也管不了其他，他两手仍然捏着卷子，看着字迹晕开的程度，就算干了也不能要了，“我赔你，卷子我帮你重新写一份。”

贺苳没说话，接过沈言手里的卷子，随便揉了两下，把卷子揉成一团。他手上很快被墨迹染黑，留下黑色的水痕，贺苳说了句，“你先别出来。”转身到后门的垃圾桶边把卷子扔了，从后门走了出去。

沈言丧气地垂着头，都怪自己，要是推轮椅的时候小心一点就好了。贺苳生气了吗？

林淼回来的时候看见沈言正探着上半身，拿着纸巾擦桌上的水，扯了几张纸帮沈言一起擦，“水洒了？”

“嗯，”沈言换了湿透的纸巾，水还在沿着课桌的一侧往下滴，还好贺苳不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喜欢把书码在课桌上，不然课本也得遭殃，“轮椅碰到桌子了。”

林淼把沈言够不着的桌角也擦了擦，看沈言垂头丧气的样子，有心逗他，“这是第几次了，说出去都没人信，但真不是咱们班欺负他。”

沈言耷拉着嘴角，“我刚刚小心一点就好了，真的不是故意的。”

贺苳这时拎着拖把从后门进来，三两下先把地上的水拖干净。沈言小声喊了一声，“贺苳，”贺苳专心拖地，没有反应。沈言只好看着他的动作，怕自己添麻烦一动也不敢动。

拖干净地上的水，林淼看着贺苳拎着拖把从后门出去的背影，分析道，“不像生气了，不就洒了点水到桌子上吗，你又不是故意的，别那么大心事。”

“不止这样，”沈言低头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数学作业，刚刚语文课他已经写了一半，“我还把他的卷子弄湿了。”

“卷子？”林淼看着沈言的动作，“湿到哪种程度了？”

“全湿，不能要的那种程度，”沈言一指后门，“已经垃圾桶了。”

“我再给他领一张不就完了吗？”林淼看沈言拿笔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你干嘛？”

“他都写完了，我的给他，我重新写。”

沈言心想，先把自己的卷子给贺苳，拜托林淼再去帮自己领一张空白的就好了。自己的字没有贺苳的好看，不过好歹他也是个第一，贺苳应该不会嫌弃吧。姓名栏上方的“力”才刚写完，一只手抽走了他的笔。沈言抬头一看，贺苳已经回来了。

“班长，”他看前排站着的林淼，“数学作业第一张还有空白的吗？”

林淼愣了愣，这是贺苳转学来以后，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他很快回过神，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空白的卷子，“我的给你，我还没写呢，”见贺苳要说话，林淼打断他，“我下个课间正好要去拿打疫苗的通知，还得上去一趟，再去拿一张就行了。”

贺苳听完接过卷子，点了点头，“谢谢。”

“小事儿，”林淼笑了笑，见沈言还仰着头巴巴地看向自己，揶揄道，“贺苳，刚刚你没看见，沈言都快哭了...”

“我没有！”沈言赶快打断，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急忙收了音量，“我才没有。”

林淼笑出声，“沈言，你这样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林淼笑着在沈言的怒视中转过身坐下，正好这个时候上课铃也打响了，物理老师走了进来，教室课间的笑闹声小了不少。

贺苳刚一坐下，就看见沈言的手还搭在他桌子上，他转头看向手的主人，沈言继续小声道歉，“对不起贺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很小心的推轮椅还有我再也不把杯子敞着口放了...”

贺苳摇头再摇头，见沈言还在不遗余力地说自己的不是，一只手拿过桌上沈言的卷子，在姓名栏那里重新一笔一划地写下“沈言”，然后把笔搁在沈言桌上。

沈言看着卷子移走再回来，姓名栏那里自己的名字变成了端正的小楷。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完成了最后半句话，“我把我的卷子赔给你...诶，”沈言拿起卷子，举到跟前仔细看了看，“你的字真好看啊。”

贺苳被沈言的样子逗笑，嘴角明显往上抬了下。沈言自己也笑了，“贺苳，再次道歉，真的对不起。”

贺苳这回认真摇了摇头，“没有，刚好那张卷子写得不好。”

“我帮你写吧，”沈言还想补偿贺苳，“你把卷子给我。”

贺苳摇了摇头，“不用，”见沈言还想说话，贺苳打断道，“要借给你抄吗？”

“我才不抄作业呢，”沈言想起之前和沈榭的对话，下意识地挺了挺胸，“我可是年级第一。”

贺苳似乎又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拿出笔准备重新做卷子。沈言这时才意识到贺苳刚刚是在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见贺苳几下把选择题重新做完，“那，贺苳，你不生气了吗？”

贺苳摇摇头，手下不停地继续写填空，“正好桌子也脏了。”

沈言笑了下，心里有点感动，想了想又开口道，“我以后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的。”

贺苳的笔明显一顿，停了一会，贺苳再次开口，“没有麻烦。”

沈言心里一暖，“那，以后还能拜托你还帮我打水吗？”

贺苳这回放下笔，低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啊？”沈言失望，小朋友受了委屈一样趴在桌上，小声嘀咕，“明明说好了不生气的。”

听到笔轻轻在桌上磕了一下的声音，沈言重新抬起头看向贺苳。

“不用拜托。”

沈言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摇头的意思是“不用拜托”，贺苳还会帮自己接水？想到这他又开心起来，冲贺苳笑了笑。贺苳的表情也很放松，没有平时那种紧绷冰冷的样子。

沈言转头重新拿起笔，看着姓名栏被划掉又重新写的两个字，抿了抿唇，偷偷笑了笑。

贺苳写他的名字了！在他的卷子上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