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苳那天来的时候，正碰上沈言搬东西。他第一反应是沈言的桌子坏了，正准备蹲下来看看，过来帮忙的董樊道，“贺苳来了，这个...”他看了看四周，教室里陆陆续续已经有了不少同学，便压低了声音，“你们先分开坐一段时间。”
贺苳立马转头看向沈言，沈言垂着眼睛把一摞书放进抽屉里，没有看他。贺苳瞬间明白了，下意识道，“老师，我们...”
“别多说，先准备上课，等会课间你到我办公室一趟，”董樊制止了他。贺苳又看了看沈言，见他没有和自己交流的意思，便对董樊道，“董老师，我知道您要跟我说什么，如果要分开，那我坐这里吧。”
“不需要，”沈言的语气有些冷硬，“我坐这吧，是我的问题。”
“不是...”
“是！”沈言的声音大了起来，引得附近本就好奇的同学纷纷往这里看，“是因为我，所以我应该走，坐这没什么不好的，就这样吧。”
“哎哎哎，好了好了，”眼看变成吵架现场，有苦说不出的董樊赶紧制止，“准备上课，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说。你们都转回去转回去，就换个座位有什么好看的？”
贺苳看着沈言不说话，沈言忍着不抬头看他。两人沉默半晌，贺苳转身回到沈言的座位，帮他把最后一点东西搬了过来。
接过贺苳递过来的东西，沈言小声道了句谢。贺苳是在帮自己，但他又觉得难过，自己就这么搬走了，贺苳不再挽留几句吗？这么急着把自己的东西都送过来...想到这他自己都觉得别扭，明明是自己愿意走的，刚刚对贺苳的语气还这么差，还想让他怎么做？
魂不守舍地上完了第一节课，贺苳从后门出去，上去找董樊了。沈言默默低着头，他感觉到贺苳经过自己身后时脚步慢了一点，但自己没转头，贺苳就出门上去了。
贺苳这次去了很久，不知道董樊会对他说什么，沈言出神地看着窗外，原来这里的视角是这样的，天气灰蒙蒙的，映得走廊外的花坛都没了颜色，室内气压低得让他觉得下一秒天花板就要触碰地面。
直到唐晓青看他在发呆点他名字回答问题，沈言都没听见，坐在他前排的女生用手肘碰了两下后桌他才反应过来，唐晓青以为他生病没恢复，倒也没生气，耐心重复了一遍问题，沈言才回答了。
课上到一半，贺苳姗姗来迟，站在后门口对唐晓青点头示意就进来了。只是这一次他经过沈言的座位时，没有丝毫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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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俩怎么了？吵架了？”午饭时间，吴骏业边啃着鸡腿边问道，“你怎么突然坐那里去了，一上午也没见你们说话。”
寒假期间的食堂人不多，只有高三学生和几个老师。沈言坐在轮椅上，看着面前一动没动的饭菜摇摇头，“没怎么。”
吴骏业缩缩脖子，和旁边的林淼对视一眼。中午出来前他们不是没喊着贺苳一起，贺苳说他妈妈生病了得回家做饭，一下课就背着包走了。两人之间气氛不对，连粗神经的吴骏业都察觉出来了。
林淼小幅度摇头，示意吴骏业别多问，沈言明显不想说。三人沉默地吃着饭，吴骏业又想起来之前沈言生病那几天听沈榭说过的话，“对了，叔叔回来了？这次能呆几天？”
吴骏业本意是打破此时僵硬的气氛，转移话题让沈言别再胡思乱想，殊不知哪壶不开提哪壶，沈言听完脸色明显更不好了，硬邦邦道，“不知道。”
看来吵架了，吴骏业对林淼耸耸肩，他对沈言和他爸爸关系不好这件事多少知道一些，不过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林淼自然不会多问，沈言愿意说早就说了，但想了半天也不敢提起别的话题，毕竟现在他们同行四人组里少了一个，沈言原本就句句不离贺苳，不知道那句话又会说错。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天，到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各科代表开始发作业。今天是补课最后一天，明天开始高三学生就要正式放假了，虽然天数不长，但难得的假期仍然让憋了好几周的学生兴奋不已。当然老师也没忘了这是好几天的假期，布置的作业加起来足足能从教室这头排到那头。
科代表们已经习惯了班级同学的位置分布，几乎没想就数好数量发下去了，好几科的作业都是最靠门这组少一张，最里面那组多一张。沈言前面的女生拿到手以后发现没有了，抬手找科代表多要一张给沈言，吕薇薇看见了，正准备找出那张多出来的卷子，贺苳已经站起来走到沈言旁边，把多出来原本就属于沈言的那张递给了他。
身边又是熟悉的气息，沈言微微一窒，贺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把卷子放到他桌上就走了，两人之间全程无交流。气氛奇怪得就连前排的女生都察觉了。她平时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类型，但谁知道班上两个学霸几乎形影不离，今天沈言突然坐到这里，两人的相处又着实有些不对劲，不禁转过头看了沈言好几眼。
沈言没有发现她的眼神。他一手按住贺苳拿过来的卷子，心理斗争了好久，还是没忍住，抬起头看他。贺苳送完卷子就回到座位坐下，把刚收到的其他科作业对折后收进包里。前排的吴骏业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他接过一摸发现又是两张，准备再次站起来给沈言拿过去，一转头正和沈言对上视线。
那双眼睛瞳仁黑亮，眼神平静无波，和沈言看过千百次时没有丝毫不同。他看着那双眼睛望向自己，眉毛轻轻皱起，带着点严肃，似乎又有些无奈。几秒后，贺苳拿着卷子站了起来，沈言觉得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他，等他走到自己身边时正想伸手接过对他道谢，没想到贺苳放下卷子后并没有离开，站在他身边指了指窗外，语气有些冷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虽然是放假前夕，但一班秩序良好加上附近有年级主任巡逻，教室里并不乱，除了传卷子的哗啦声以外没有人说话。贺苳起身带来不小的动静，说话也没有刻意放低音量，班上大部分同学几乎都能听见。一瞬间，班级安静了下来，连传卷子的声音都停了。大家停下动作望向这里，表情有惊讶也有猜测。今天班上两个学霸分开坐，加上一天都不说话，同学们本来就觉得奇怪，现在看贺苳说话的态度，几乎可以确定两人是吵架了。
沈言也抬头望着贺苳，轻轻出了口气，顶着全班的视线转着轮椅，跟着贺苳从后门出去了。
“你怎么了？”两人到了操场主席台下的一个角落，这里四周开阔，有人来一眼就能看见。沈言的轮椅刚刚停下，就听见贺苳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坐到那里去？”
“没出什么事，”见贺苳语气不太好，沈言也有些冷淡，“不想坐那里了，就跟董老师说搬过去坐，就这么简单。”
“到底怎么了？”贺苳皱着眉，“董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我先问你，”沈言和贺苳对视，“董老师早上让你去找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知道了，”没等贺苳回答，沈言自顾自说道，“我爸昨天来找他了，他告诉你了吧。”
贺苳一时没说话，沈言接着道，“他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分开，昨天刚去过你家接着就来了学校，我们本来只剩下学校这一个地方，现在董老师也知道了，”沈言紧紧握着轮椅扶手，“我只能这样了。”
“董老师...希望我们保持距离，”贺苳停顿了一下，说出董樊上午找他谈话的内容，“马上要高考了，让我们不要分心。”
“是啊，保持距离，”沈言移开视线，看着远处操场另一段的看台座椅，喃喃道，“我们本来就只有学校了，现在就连学校里也不能在一起了。”
“没有不能，我没有答应，”贺苳接着说，“我告诉他我们会注意，现阶段只想着学习和高考，绝不会影响学习，但他...很坚持，”贺苳语气放缓了些，“如果只能这样，那我坐过去吧，那个位置冷，你生病又刚好...”
“不需要，你能坐我就能坐，是因为我爸我们才被迫换坐的，要换也是我换，我离你远远的，这样就没人会说什么了。”沈言反驳道。
“别这么想，小言，”贺苳在沈言的轮椅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现在事情的确正在关口，但也不是不能解决，给我们点时间...”
“解决？怎么解决？”沈言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本来以为，只要遵守和我哥的约定，我们就能相安无事地等到高考结束，然后一起去上大学。就因为那天被我爸看见了，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他劝我，和我吵架，然后去你家找你妈妈，现在又找到学校...”沈言一口气说完这些，越说思维越乱，很重地呼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你还没明白么，没有人希望我们在一起，无论怎么样，最后的结果都是要分开，所以，长痛不如短痛，早点这样也好...”
“你什么意思，”贺苳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早点这样’，你...”他深深地看着沈言，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才开口说出下面的话，“你是要分手吗？”
听到这两个字，沈言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一般，脑袋“轰”地一声一瞬间空白，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努力忍住语气中的哽咽，“我...没有。只是现阶段我们没法在一起了，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先暂停。”
“什么叫‘暂停’，”贺苳像个小学生提问，对沈言所有说出来的话都要仔细确认，“怎么‘分开’？”
“就是从现在开始，在学校里，我们不要坐在一起了，更不要独处，最好...”看着贺苳瞬间有些无措的样子，沈言眼睛都红了，明明贺苳什么都没做错。但话已经说到这里，他一咬牙，接着道，“最好不要说话，不要交流。”
说完这些，沈言微微低下头，不敢看贺苳，深怕贺苳看见他眼里的潮气。半晌，他听见贺苳低低道，“好，你不想跟我说话，我就不说，我们也尽量不独处，”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今天我送你回去，看台的坡太陡了，我不放心。”
听到这里，沈言再也忍不住，泪水几乎是直接砸在裤子上。他不知道贺苳看见没有，不敢抬头怕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不舍，掩饰地抬起手按了按鼻梁，试图把眼里的波涛逼回去。假期的操场关闭了平时课间操供大批学生通过的门，只留了看台旁边一扇很小的门。刚才他们从那里进来是下坡，沈言自己倒退着轮椅，贺苳从后面握着轮椅扶手才下来的。等会还要从那走，贺苳怕他摔倒，执意做完这些再答应他的要求。
“保持距离”这几个字像薄而韧的刀在缓缓刺向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疼得他几乎要拱起腰背缩在一起。沈言用力深呼吸，片刻后缓缓直起身子，只说了一个字又不免带着哽咽，“好。”
回教室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离开操场的前一秒，沈言感觉到贺苳在身后松开了扶手，正想继续前进，他听见贺苳小声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声波被裹挟进微风中，微弱得像是怕惊醒了空气中的尘埃。沈言在前面握紧了轮圈，离开了贺苳的帮助，轮椅转起来稍显沉重，钛合金的轮毂悠悠转动，面前是他们走过无数次的路。
那天晚上，沈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秦抒穿着一袭红裙站在六楼的阳台上。阳光在母亲的脸上打下斑驳，她笑着招呼自己过去。然而在梦里，是他几步上前，带着母亲从敞开的阳台上跳下。在跳下去的瞬间，他看见了贺苳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