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个小女孩穿过院子,跑得脑后松软的发卷一颠一颠的,她跑到书房,对着正在“挑灯午读”的父亲叫道:“爹,云姑姑来啦,在外面厅里等您呢。”
这位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小声嘀咕着:“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他一偏头,外面还是大好的日头,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摸了摸脸颊,对女儿问道:“我脸上有墨汁不?”
小女儿仔仔细细看了看,道:“没有!”看完之后,还道:“爹爹已经很厉害了,没必要再这么辛苦了。”
男子笑了一笑,道:“你不懂。”
女孩见父亲笑了,也十分高兴,道:“我自然知道了。”
男子站起身,边低头看自己有没有把领口睡歪,边逗女儿道:“你都知道什么呀?”
女孩道:“我知道爹爹可以管着大海,你说什么时候可以出海,大伙儿就什么时候出海。大家都说,听爹爹的准没错儿!”
男子没有说话,脸上又露出了一种特定的笑容,每次听到人恭维此事,不管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会习惯性地摆出这表情来,总教人看不透。
往常应付别人的话哽在喉中,他总是不愿说出口,一说出口面皮就发烫。不管孔子老子墨子孙子,他翻遍了晦涩的古书,总找不到一句圣人言来抚慰他的心。他摸了一把女儿的头顶,走出屋去。
云姑正坐在厅里等他,见他来,面上挤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她道:“方里正。”
男子看着她的神情,总觉得没有好事发生,坐下来道:“云姑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为什么过来,里正难道不知道?”
男子慢慢倒了一杯茶,道:“不知道。”
云姑道:“风修祭典是大事,我们特意来向您请教,湖月号何日出海去接客人,再三确认之后,才在今日派了那船出去,谁知竟遇到了海难。往日并没有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来向您问问情况。”
云姑隶属闻风堡,在风修当中属于资质虽不高,但很会与人交际的那类人。风修,精神上正常的没几个,大多像风一样飘忽不定,最喜异想天开,兴趣爱好喜怒哀乐都十分不确定,是出疯子出得最多的修行派别。
如此这般,风修中像云姑这样心性笃实的正常人就实属难得,闻风堡里修士不多,大多热爱自由地浪迹天涯去了,只在祭典前后回来,所以日常事务并不多,这段时日对外的交流,大多由云姑及其“麾下”出面。
因此,云姑也就格外尽心尽力些,只是这次,却连一丝笑模样都没有露出来,可见事故十分严重。方里正感觉背后有一滴汗滑下,他立起问道:“可有人遇难?”
云姑慢慢摇了摇头,道:“湖月号上那些人,个个都特别的金贵,自己跳海寻死的也就算了,若是因为我们的疏忽而丢了性命,事情可就难以收场了。”
“没出人命就好,没出人命就好。”方里正复又坐下了,问道:“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由堡主派了几位副堡主前去接应,这次不敢走水路了,打算直接把船托在空中运回来。”云姑道,“你还没回答我,这次怎么回事?”
男子低头想了想,半晌后才道:“……许是没有休息好,搞错了。”
云姑把一句“一派胡言”卡在了喉咙里,又把一句“这是什么荒唐理由”强压在了舌头底下,只觉得憋得脑仁疼。
“要我说,以后别来找我了。”男子突然开口道,“我不想做这事儿了,我绝对会搞砸,等出了人命,就都晚了。”
云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只当他在闹脾气,怕被追究责任,再三劝阻,男子却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道:“您送客,我想请回了。”
云姑:“……你没事吧?”
男子没有说话,维持着送客的姿势,云姑无法,只得走出去,出去前望了他一眼,只见男子高高的个子,此时却疲惫得腰都弯了。云姑叹了口气,道:“你再想想,我可以当今天没有来过。”
方里正一动不动。待云姑走了,小女儿有些怯怯地走了进来,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哄她,便急匆匆地向后门走,他家后面有一条河,紧贴着山,顺着这条河,就可以进到海里。
他解下舟楫,用力一撑,船头撞了一下山壁调整方向,便把女儿的呼声落在了后面。
日头原本还升在当空,后来便慢慢西沉,临近黄昏,天边云霞变成粉色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一处村落。
他抹了一把汗,却感觉如释重负。船孤零零地停在破旧的码头之上,码头连木桩都没有,只能把船拴在一块石头上,这个村子里的人,是从不外出的。
他才一上岸,就有小孩发现了他,过来拉他的手,拉着他向几排简陋的房舍中走去,便走边叫道:“方伯伯来啦!”
这一声招呼惊起一群归巢的鸟雀,也招呼来一群小孩子,有男孩有女孩,有年长有年少,热闹得很。明明知道这些小孩子个个都不是正常人,但这种热闹,多少把他心中的不安驱散了一点,当他看到坐在伸出海边的木台上的男人时,这种不安已经完全消解了。
男人穿着简单的木头拖鞋,正坐在木台上修补渔网,看到有人来,回了一下头,微微笑了一下,道:“方里正来了。”
方余也坐了上去,神色郁卒道:“你快别打趣我了,什么里正,还不是靠着你给的消息当上的。”
男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方余道:“这次我来,是有要紧的事。”
“湖月号出事了?”
“你知道?!”
“我猜的。”男人抬头看了看天,天边仿佛打翻了颜料,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显得既绚烂又深沉。他伸出一根手指,天边的颜料盘中飞来一股细细的海水,绕着他的指尖转动。
方余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了,但心中仍忍不住惊叹。半晌后,男人睁开眼睛,那股海水没了支撑,哗啦啦落了下去。他道:“近来不要让你村子里的人出海了。”
“为什么?”方余道,“上次来不是说,好天气会持续半个月吗?”
“这跟天气没有关系,”男人道,“海中有鲛出没。他们发起疯来,渔民们抵挡不住的。”
“鲛?”方余睁大眼睛,“难道现实里真的有鲛?”
“不错,你记住我的话就好。等这次风修祭典过去,渔民们再出海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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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太快了。”祁戈不晕船了,扒着栏杆向下望,只见海水融融漾漾,巨船在空中前行得飞快,只觉十分新奇。
“这船是烧灵力的,烧灵力还慢成这个样子,这群妮子是有多懈怠了!”
说这些刻薄话的不是岑奚,祁戈回头一看,方才遇到的那名老婆婆正站在她身后,见她回头,老婆婆冲她笑了一笑,立马转了语气,夸赞道:“后生可畏啊。”
祁戈十分自觉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把岑奚拉过来,道:“后生在这儿呢。”
岑奚站定了,行了一礼,道:“见过风姑姑。”
“风姑姑?”祁戈生在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里,压根没听过这个名字。
岑奚小声道:“上上任闻风堡堡主,品德行为令人高山仰止。”
祁戈震惊了,因为面前这位老婆婆,方才也是挂在船舷上的众多“饺子”之一,除了腿脚好用,底盘很稳之外,她身上甚至没有任何的灵力波动。
老婆婆笑道:“丢了修为,我都老成这个样子了,你居然还认识我。”
“家师时常提起风老堡主的事迹。”
老婆婆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和缓地一包,道:“不敢当。不敢当。你倒是与你师父性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你师父可还好?”
“他很好,一直想着去拜访您,只是风姑姑行踪隐秘,不得其径。”
岑奚说话的态度都变了,祁戈虽然还不了解这位风姑姑到底是谁,但是能让平川掌门如此敬佩,想来是位英雄人物。
“哎,我哪里是行踪不定,身子不好,现在跟普通老太婆无异,就成天在我那小院子里不出来了。你就不要再客套了。再有,我面皮已经老到了如此地步,再叫我姑姑我可受不起,反正你们辈分也小,不如叫我风婆婆。”
“是。”
既然不客套,也就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话可以讲了。风婆婆可能真的上了年岁,喜欢唠些闲嗑,她道:“我看,你们也是来参加风修祭典的吧,很热闹,好玩得很。”
岑奚却直截了当道:“不是,虽然也很想感受一下,但我们是来寻人的。”
风婆婆道:“好说,如果人确实来闻风镇了,我吩咐一声,一定帮你们找出来。”
祁戈道:“多谢风婆婆。”
风婆婆再次眯了眯眼,道:“不客气。”
看她眯眼,总有种一切都被她看穿的感觉,祁戈正要说些什么,就听风婆婆继续道:“这有什么,想当年,陆安初出茅庐,就烧了我半个闻风堡,不也没说给我添麻烦了么。”
祁戈只觉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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