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祭典

人山人海。

地上的人们摩肩接踵,呼吸的热气吹在前面之人的后脖颈子上,处处都是热烈,人们看到感兴趣的表演,就跟着那辆巨车一直向前,在人潮中掀起一股逆流的波浪。饶是如此,还是有货郎挑着扁担,口中吆喝着,如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

人实在太多了,后排的人只能踮着脚尖去望,小孩子则骑在父亲的肩上,居高临下地为街上的表演拍着巴掌。

一个小孩子抬起头,道:“阿爹,你看能在天上飞的那些人,是仙子吗?”

“不是,那是修行人,是来保护我们安全的。”他阿爹答道。

小孩子还在望着天空中掠过去的人影,看得都有些痴了,他阿爹哭笑不得,拍了拍他:“你还看不看了?”

“看着呢。”

“是吗?你喜欢哪个表演,我们跟上去?”

小孩子热乎乎的手掌贴着他爹的脖子,随手一指,道:“那个,小狐狸的那个。”

只见车上一共五个人,戴着狐狸面具,四个人都已经隐没在车后,只剩下一个少女身形的狐狸在跳着舞。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舞,闻风镇隶属大承,虽然大承最光辉灿烂的文字和歌舞集中在陵州皇城一带,在烟雨凄朦的东南,但它讲究清而正的雅舞早已影响到了全国。似少女这般的舞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车上少女四肢自由地舒展,脚下和腕上都带着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节奏明快的叮咚声响,似是雪山上解冻的清泉,令人不禁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感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爽快之感。

人群忽然大范围地涌动起来,都被这带着异族风情的舞蹈吸引了目光。

少女以单脚为轴,如风一般旋转起来,身上的银铃响成一片,嘈嘈切切,如疾风骤雨,她越转越快,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她真的好厉害啊。”祁戈站在车尾的阴影里,看着旋转得蓝色裙摆如海波一般盛开的风娘,说道,“比我们排练的时候表演得好多了。”

“是啊。”岑奚的声音在面具后发出,显得有些模模糊糊的,“只听故事,谁都想不到居然是这个表演最吸引观众。”

风娘已经停下了旋转,跌坐在车板上,道具人员把象征海洋的蓝色幕布抖得哗哗作响,模拟大海的咆哮。风娘张开五指,把双臂挡在眼前,在车板上翻滚着。

祁戈看着台下观众的反应,他们随着车辆不停地向前走,默契地统一了步调,似是千万股四面八方而来的洋流终于汇成了气势磅礴的一股,后面的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顺从了这股力量,茫茫然跟了上去。

正值正午,阳风娘的皮肤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凑近还可以听到她微微急促的喘气声,这一切,台下的观众自然是听不到的,只觉得这不属于大承的、带着野性的自由的舞蹈,极具张力地在心中拉开了一道口子,把腥咸的海水、呼啸的海风、出走的恐惧与欢欣、向往自由的挣扎,全部一股脑地塞了进去。

高处的看台上,这辆车同样吸引了大部分的风修大能。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跟随着这名跳着舞的少女。

现任堡主赞叹道:“真是前所未见,未曾想世上还有如此奔放自由的舞姿。”

有人道:“所以说,堡主您也该早日卸任,多去外面逛一逛,闻风堡实在太偏僻了,世上好风光那么多,总得去看看才行。”

马上有人讥讽道:“这是堡主,你放尊重些。再说,你年年在外面闲晃,你又看过了?”

火药味眼看就要着起来,被堡主一句话给吹散了,她笑眯眯道:“大家都和气点,一年就见这么一次面,互相看不顺眼,忍忍也就过去了,都留点面子嘛。”

双方都哑口无言,堡主道:“有什么见闻,都说说,也给我解解闷。”

那人道:“我在前年,曾经游历到雪族领地附近,雪族的性子你们也知道的,他们只要出领地,就是去给自己打地盘,但别人若是想进去,那就是妄想了。”

“你没进去?”

“没有,何必跟凶戾不讲道理之人找那个麻烦?不过虽然没有,也看到了不少。雪族附近的游牧人的风土人情多少也被影响到,那边不管是少男还是少女,都喜爱跳舞,洗着衣服就能牵着手跳进浅河里,踢着水来一段。雪族领地终年落雪嘛,人们也喜欢到雪地里光着脚跳舞,等一段舞跳完,连雪地上的脚印都跟画似的。”

“这么神奇!”堡主惊叹道。

“不错。”那人点点头,似有些得意地望了之前与他争执之人一眼,继续道,“所以我一看这孩子的舞,就能判定她肯定是来自雪族或者雪族周边,她们舞蹈里的那种劲儿,是靠着喝圣山融化的雪水养出来的,别的地方的人学不来。”

这时,众人说话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风婆婆望向他们,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

云姑道:“我认识,叫风娘,她爹就是那位方里正。”

堡主道:“方里正的女儿就是她?”

云姑道:“不错。十分可爱,也很懂礼貌,是个很乖的小女孩。”

风婆婆道:“哦?这女孩不是那个什么方里正的亲生女儿?”

云姑笑道:“不是的。方里正根本未曾娶过妻子,哪里来的女儿。这女孩是两年前随着流民进城来的,那个时候进来了不少没爹没妈的孩子,无家可归怪可怜的,大多都被城里的好心人收养了。咱们堡里还收着几个呢。”

“这样啊。”风婆婆道,“风娘进城的时候就她一个人吗?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或者其他的家人?”

年纪大的人总是对小辈格外有耐心和兴趣,老堡主既然难得感兴趣,云姑自然得配合,她道:“要不说这孩子小时候可怜呢,就她一个人,跟着一群流民进城,没有旁的家人了。”

老堡主眯了眯眼睛,道:“我看这孩子今年也不大,这是……七八岁吧?”

“您眼力真好,方里正前一个月才给风娘过了七岁生日。”

“如此说来,当年她只有五岁?那可真是了不起,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居然能从雪族根据地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走过来,投奔到闻风镇,实在是受苦了。”

老堡主这样说着,云姑的脸色却僵了一下,因为她忽然想到,于是也便说了出来,她道:“说起来,那批流民的安置,当时也经过了我的手,除了被抱在怀里的婴儿,并没有人让我留下‘他一路过来一定九死一生’的印象。如果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我不可能这么铁石心肠。”

现任堡主道:“说下去。”

“我方才回想了一下,这两年我看到风娘,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她望向众人,语气里的“一点都没有”被特意加重了,她的眼神也告诉大家,她的言中之意是:这个女孩的身高没有变、胖瘦没有变、脸型没有变、声音没有变。

她这两年来,居然一丁点生长的迹象都没有!

现任堡主撑着头,沉思了一会,道:“不再变化的形态,一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此人早已去世,人们见到的,是他幻化出的生前样貌。这种猜测基本可以排除,如果真的是个死人,云姑跟她见面了那么多次,总会有所察觉。”

云姑点了点头,“我确定她是活人。”

堡主继续道:“另一种可能就比较普遍了,修行之人,用灵力维持样貌不变不是难事,甚至大多数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这样做。我想正是因为我们的容貌多年不变,云姑在脑中便不以此事为然,忽略了风娘的异常。”

“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其实也是有些令人讶异,即使是我们,也不可能让自己变小的,那叫做变身术,而不是维持容貌,而且变身术绝做不到像她此时一样自然。”

有人道:“说明她从小便开始人为阻止自己的变化了。”

“不错。七岁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大多数人这个时候,甚至刚刚拜师入门,连基本的法诀都还没有学会。”

云姑想了想,有些不寒而栗:“那这小女孩,装得也太像了,竟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堡主道:“现在该想的是,她来闻风镇一住就是两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风婆婆一直在听她们分析,此时开口道:“昨晚,有两个孩子来找我,让我盯住这个风娘。”

“是谁?”

“两个老朋友的徒弟。”老堡主道,“纤儿,你做堡主也快十年了,怎的还是如此这般优柔寡断?”

筠纤道:“可是天下修行人如此之多,她来我闻风也已经两年,并未犯事,仅仅因为有隐瞒的嫌疑,就把她控制起来,未免太过严苛、不通情理。”

老堡主道:“现在的情况是,我已告诉你,风娘正在被人怀疑,她要等的便是这次祭典,你为何不能把她“请”进堡中来,好生款待,待祭典过去,再将她还回方里正?”

“您教诲得是,这是个好办法。”

“这是对你而言的好办法,若我还管着闻风堡,似此等隐瞒者,统统驱逐出去!”老堡主背过身去,语气不甚严厉。

筠纤立刻道:“还愣着做什么,等表演一结束,立马把她请过来!我亲自作陪。”

一阵微风拂过,绕过高台,将车上风娘的银丝腰带吹得如振翅的蝴蝶。她若有所觉,向高处分了一个娇软的眼风,嘴角也擒了一丝笑意,梨涡若隐若现。

大海深处恢复了平静,夜中肆虐海面的旋涡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只剩下了一波又一波的波浪,温柔地拍打在岸边的石礁上,卷来了一具具尸体。

风娘一舞完毕,看着海中大哥狐面的幻像,纵身一跃,落进软绵绵的蓝色幕布中。

人群中一片欢呼,有人落下泪来。

风娘身上卷着幕布,如同投身海中,一舞终了,她已十分疲倦,胸膛微微起伏,望着天空。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隐没在厚厚的阴云之后,风中带来了腥咸的雨水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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