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她来到，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脸上带着些慌乱无措的震惊。

而听到卿长盈的话，郁垒脸上先是露出一抹哀色，而后才注意到卿长盈勉力浮在空中的样子，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长盈……”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想说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公主府的人，想说他这一路以来遭受的背叛和折辱，想说自己内心的挣扎痛苦，想说尽他心里的委屈，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的嘴中满是说不出的苦涩，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冷淡平静了。

想必如今，在长盈看来，他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恶鬼，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了吧。

卿长盈静静望着他，缓缓开口：

“我们，何以走到今日呢？”

“杀百姓，戮平民，炼傀儡，是什么，推着你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郁垒沉默了一会儿，倏忽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不是对卿长盈，而是对自己。

“因为这世间，无人救我。”

郁垒闭了闭眼，他的脑海里充斥着曾经的记忆，被火烧，被殴打，被放血，被背叛，他的舅舅对他下的诅咒，卿长盈对他的承诺，到最后，那柄刺入他心口的长剑。

他睁开眼，眼神坚定而凌厉，把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通通掩埋在大雪之下。

“因为这人间不容我，世人不救我。弱小从来就要挨打，我信奉的只有绝对的力量。我想要的唯有靠我自己得到，只有握在我手里的东西，才是我自己的。”

卿长盈听到这里，露出一抹带着苦意的笑，“是了，推你走到如今的，还有我。”

“我很抱歉没有遵守曾经的诺言，当初的那一场算计，有关无忧，有关公主府，皆是我对你的误会。”

她揭开自己才愈合的伤疤，刺得自己鲜血淋漓，里面藏着的，是血淋淋的真相。

曾经她最信任的几个人，无忧留下的是欺骗，棠萤给予的是鲜血，沈知意剩下的是算计。

她的眼睛闭了闭，再睁开的时候，里面已经闪着微蓝的光芒。

“与你无关，长盈。”

郁垒是真的觉得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因力量被人算计，他因身份被人设局，在这一场算计里，他们两个人，都称得上无辜。

他说：“别难过。”

“若你不是魔裔，若你只是郁垒，这世间，会不会对你好些。”

卿长盈声音轻缓，飘渺得好似在云里。

“不必再设那么多假如，无论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不后悔。待到一切结束，不会再有人把弱小当做伤害我的借口，生为魔裔，我照样可以活在人间。”

郁垒知道卿长盈是来阻止他的，但是既然一切已经开始，他便不会放弃，哪怕是错，他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世间没有假如，所以这一次，我便是来阻止你的，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郁垒，你说你不悔，可我后悔了。”

“长盈……”

郁垒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那种仿佛要失去什么重要之物的感觉犹如附骨之疽，缠绕得他有些缓不过气来。

一旁的蚩宵听到这里嗤笑了一声，他绕起腕间的银丝，无声地朝郁垒朝郁垒说了句什么话，激得郁垒又举起了扇子对他怒目而视。

卿长盈见此，扭过头看着蚩宵，眼睛里的古井无波被微微的失望掩盖。

“还有蚩宵，在南疆的那两年，哪怕失去了记忆，我也一直以为你未来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国君。”

蚩宵知道她指的是这一次他一意孤行和郁垒开战的事情，毕竟如果他愿意，凭借他之前两年对郁垒教导的了解，他有太多的方法可以停止这场战争。

蚩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静静地看着卿长盈，眼睛有些酸涩，像是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贪婪地看着卿长盈。

“他把你带走了，在我们大婚的时候。”他眨了眨眼，明明语气平静，但看起来竟然有些委屈。

他对面的郁垒听到他这样无耻的话，不由得嗤笑一声，整个人勉强从那种情绪里抽离，高声讽刺道：“一个骗婚的家伙，也好意思提起那场还没完成的荒唐的的婚礼。”

“一个侩子手，一个从没说过真话的人，不，是魔。”

蚩宵却不为他的话而生气，而是漫不经心地摸摸腕间的银丝，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蔑视，不怀好意地用言语挑衅他。

“也配评价我与长盈？”

见两人又要动手，卿长盈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够了！”

她先是看着郁垒，“我带你回去，教你诗书礼乐，伦理道德，带你去峪蚩修复你的经脉让你能够修炼，正是希望你不要被血脉里的魔性所控制，可今日你残害百姓，炼制傀儡掀起大战。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还有这些无辜百姓。”

“曾经我刺你一剑，你可以找我还。蚩宵放血杀你，你也应该找他报仇。”

卿长盈指着底下已经停止的战局，场上是已经堆积成山的尸体，河水几乎都被鲜血染红。

“可你炼制活人傀儡，残害无辜百姓。牵连苍生，掀起大战，凭着这身实力肆意妄为，如今的你简直让我觉得陌生。”

卿长盈感觉自己的情绪似乎被体内的力量缓缓抽离，整个人几乎要维持不住这样激烈的怒斥。

“我教你为人之道，诗书礼乐，带你见识各处风光，带你体察民生疾苦，带你除妖保护苍生，是希望你能脱去世人对魔裔的偏见，希望你能成为一个除不平，护百姓，惜生命的君子，而不是如他们所说的天生坏种的魔裔。”

“我想让你能够堂堂正正地告诉那些曾经看不起你的人，不是生为魔裔，就必成邪魔。”

“原来如此。”郁垒低声说。

“但我大概是不能成为你希望的人了，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大概他骨子里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背叛他的人该死，伤害他的人该死，阻碍他的人该死，他只想好好的活着。

这样的人间不让他活着，那他便把这人间换个摸样。

卿长盈又看着另一边的蚩宵，满腔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那些爱恨交加的情绪似乎都被那股力量拿走，到最后，她只能说出一句：

“答应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国君，珍惜那些无论如何都爱戴着你的百姓，好吗？”

蚩宵等了半天，他原以为卿长盈会像训斥郁垒一样也把他骂一顿，但是没想到的是卿长盈却只对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不过还是说道：“只要你能时时刻刻看着我，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国君的。”

但是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就发现卿长盈先是笑了笑，身影似乎开始变得虚幻。

与此同时她身上的气势也节节拔高，他不知道长盈在干什么，但是看着她脸上无波无澜的表情，他本能地想冲过去阻止她，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无形屏障弹开。

郁垒此时也发现了卿长盈身上的异常，他试图走到他身边，却和蚩宵一样被弹开。

丝丝缕缕的月光汇集到卿长盈身上，月亮似乎洒下一道金色的光柱，将卿长盈笼罩在内，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部禁锢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卿长盈额头上逐渐出现一个半月形的印记，整个人的身体时而虚幻，时而凝实。

天下生灵，皆由天道定下命数，唯有神明，超脱于六界，虽被困于神域，却拥有改变天命的力量。

于是七百年前，有三位神明，在圣人殉道后，与天道立下誓约。

水神玄冥求仙界仙人之超脱，失去记忆历天火之灾。

风神飞廉求妖鬼两界之超脱，封印神躯历鬼王之难。

月神结麟求人魔两界之超脱，转世投胎历魔裔之乱。

如今水神镇守天柱永世不得离开，风神身化天地挣脱天命。

而转世的月神，便是她。

这已经是她所历的第三世了。

第一世，她嫁与南明楚，浑浑噩噩，倒也一世荣华，经生老病死，倒也和乐安康。

第二世，她遇到了郁垒，懵懂情爱，成为一只被逼死的金丝雀。

这一世，拜国师，入朝堂，剖仙根，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八苦尽历，她也该回去了。

神域可以没有风神，但是不能没有月神，这是圣人所定，她不能停留人间。

因为在那无光无日的魔域，那高悬于天上被视为希望与慈悲的血月，实际上才是将魔族困于魔域的封印。

血月不落，魔域不开。

这是她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