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二〇一三年九月四日,天气雨转阴。
外面小雨不停,已经比昨夜好了很多,但还在淅淅沥沥的下。
空气中一股阴沉的冷风,躲在教室里也让人有些发抖。
天气不好,军训暂停,所有学生回到自己班级上自习。
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科任务,虽然还没正式开始上课,但是各科老师已经开始布置作业了。
夏子约比较喜欢语文,先拿出语文卷子来做阅读理解,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就走了神,盯着卷子上的某个字开始发呆。
直到下课铃响起,教室里喧哗起来,夏子约才如梦初醒,回过了神。
旁边的郑醒醒觉察出了她的异常,“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
她好奇地翻了翻她的卷子,震惊道:“好家伙,一节课,你一个字都没写啊?”
夏子约摇了摇头,趴在桌子上把头埋了起来。
“肚子还不舒服吗?”郑醒醒轻声问。
夏子约埋着头,脑后的马尾像一只耷拉下来的小兔子耳朵,轻轻点了点。
郑醒醒叹了口气,顺了下她的背,“那你趴好好趴一会儿吧。”
小兔子耳朵又点了点。
窗外雨声沙沙,偶有冷风泄进来,郑醒醒站起身又紧了紧窗户把手。
黑云压得教室里昏暗无比,即使打着顶灯,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暗沉。
夏子约闭着眼睛,耳边沙沙伴着浅弱的聊天声,催人欲睡。
昏昏沉沉中,她想起了姥姥的音容笑貌,心口像压了一团杂草。
沉重,杂乱,又刺痛。
妈妈是姥姥最小的小女儿,爱屋及乌,所以亲戚们都说姥姥最疼夏子约。
她比三舅妈家的小哥高爽晚一个月出生,姥姥却放着亲孙子不去照顾,来照顾她这个外孙女,导致小哥高爽没有人看护,被热水烫伤了手臂。
三舅妈埋怨了姥姥很久。
爸爸妈妈在生她之前,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导致他们经常吵架打架,是姥姥一次又一次地劝说,为了夏子约好,维持住了他们的婚姻。
所以尽管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半年一小打一年一大打,他们还是到现在都没有离婚。
姥姥真的对她非常好,爸爸妈妈对她严厉时,是姥姥挡在她身前,严厉地说我们鹿鹿已经很好了,你们还想要怎么样?
姥姥会把别人送给她的好吃的攒起来,等妈妈带她回村里时,偷偷拿给她吃。
说这是她们两个人的小秘密,妈妈不让鹿鹿吃,姥姥给鹿鹿。大哥小哥两个臭小子总惦记着她柜子里的好吃的,经常过来偷吃,但这是姥姥给鹿鹿攒的,才不给他们吃,姥姥就给柜子上了锁,专门等鹿鹿来。
懵懂的鹿鹿在姥姥慈爱地注视下,咬了一口小面包,还没咽下去,就被突然进屋的妈妈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夏子约!把东西放下!这是给你姥姥买的!”
“哎呀,鹿鹿想吃就吃嘛,谁吃不是吃!”
“妈,她想吃什么没有啊,这是给你买的,你别舍不得吃都给别人了。”
在妈妈的横眉怒目中,夏子约嘴里塞着的面包也不敢嚼了,乖乖地把咬了一口的面包塞进姥姥手里,“姥姥你吃,这是给你买的,我不吃了。”
姥姥不接。
夏子约只好把面包放到柜子里,然后跑到妈妈面前小声说:“我去院子里玩啦!”
“去吧。”妈妈偏了下头。
身后是姥姥埋怨妈妈的声音:“你瞅瞅你,总对孩子这么凶干什么?”
“要是没有她我至于……”
现在对她这么好的姥姥,在病重时,爸爸为了她的学习,只让她去看望了一次。
那时的姥姥神志不清,一开始认不出来她,后来大家告诉她是夏子约,姥姥好像也没认出她,一直在喃喃说些听不清的话。
屋里众人聊着后续各家该出多少力,夏子约沉默听着。
姥姥躺在炕上,也不再喃喃说话了,一直盯着夏子约。
夏子约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看她,突然看见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
夏子约心头一震,有些惊慌无措,抬起头看见众人还在热烈争吵中,没人注意到这边,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石块堵住了一样。
姥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眼泪越流越凶,夏子约只能慌乱地拿衣袖给她轻轻擦掉眼泪。
那一面竟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眼泪洇湿了校服袖子。
记得小学的时候,很久不来他们家的姥姥在某一天放学,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家。
夏子约又惊又喜,书包都没放,上去就扑进了姥姥怀里,姥姥笑着张开手接住了她。
她满心欢喜地问姥姥这次来要待多久?
姥姥却说,只是过来看看舅姥姥,不会在他们家待几天的。
夏子约心里顿时特别失落。
后来姥姥去舅姥姥家时,夏子约也跟去了,晚上爸爸妈妈过来接夏子约时,她不愿意离开姥姥,不想回去,爸爸妈妈被舅姥姥劝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又过来接她,夏子约只好跟爸爸回家了。
到家后,刚进屋门,爸爸就开始骂她,说她这么小性子就这么野,他跟妈妈亲自去接都不回家,你一个女孩住外人家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昨晚上我和你妈有多担心你知道吗,这么小就不回家,长大了是不是随便哪个野汉子就能领走啊!
夏子约委屈地嚎啕大哭,她不明白,她只是很想姥姥,不想离开姥姥有什么错?
爸爸冷笑一声,你能陪你姥姥一辈子啊!
下午的时候雨停了,爸爸给夏子约请了两天假,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回了姥姥家。
木栅栏门口站满了左臂带着黑色孝纱的人,夏子约跟着爸爸进了院,灵堂设在院内,爸爸站到灵前三鞠躬,让夏子约给姥姥磕三个头。
夏子约照做,起身时,看见旁边的妈妈脸色憔悴眼睛红肿。
夏子约站在妈妈旁边,拉住她的手,妈妈也紧紧地回握住她。
后面又陆陆续续有祭奠的人过来,夏子约一直陪妈妈站着。
她看着盖着黄布的棺椁,其实她还想再看一眼姥姥,但是她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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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三年九月五日,天气阴。
姥姥被送去火化了,一米长的棺材送进去,最后出来的只有一个小盒子。
她一生五个儿女,三男两女。
他们哭着捡出骨头,收殓入盒。
此生缘尽。
他们不让夏子约和妈妈表姐们跟去送葬。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阴云厚重,层层叠叠,车内无人说话,断断续续传来几声抽泣。
夏子约想起爸爸说过的那句话,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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