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初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炙意,明晃晃地照在郁千惆暂居的院落里,连廊下的石阶都晒得有些发烫。守在房门外的两个家丁熬了一夜,此刻被这暖烘烘的日头一照,更是眼皮沉重如铅,止不住地往下耷拉,换班的人却迟迟未至,两人只得强打精神,硬撑着站直。
正当他们昏昏欲睡之际,远远瞧见回廊尽头有人影袅娜而来。定睛一看,两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龙见影公子的夫人柳氏。只见她身着淡雅衣裙,身后跟着一个贴身丫鬟小珍,手中挎着一只精致的竹篮,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夫人。”两个家丁连忙躬身行礼。
柳氏走近,目光柔和地望向紧闭的房门,轻声问道:“里头那位郁公子……还未醒吗?” 她的声音温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一名家丁赶忙回道:“回夫人,郁公子一直未曾醒来。” 另一人看了眼小珍提着的篮子,接口问道:“夫人您这是……?”
柳氏浅浅一笑,解释道:“哦,这是我吩咐厨房特意做的几样清淡小菜和粥点,想着郁公子宿醉醒来,必定腹中饥饿,便让小珍送过来了。谁知他竟还未醒。” 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出于女主人的待客之道。
“夫人真是想得周到。” 那家丁嘴上奉承着,伸手便要去接篮子,“不如就先放在这里吧,等郁公子醒来,小的们立刻给他送进去。”
柳氏却微微侧身,似是无意地避开了家丁的手,柔声道:“有劳了。不过,或许他已经醒了,只是还未起身?不如我进去瞧瞧,若是醒了,正好趁热用些饭菜。”
家丁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忙不迭地伸手虚拦了一下,赔着笑脸,语气却十分坚决:“夫人请留步!公子他……他有严令,任何人不得进屋打扰郁公子静养,违令者重罚。小的们实在不敢违背,还请夫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柳氏秀眉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属于女主人的矜持与不悦:“连我也不行么?我只是担心客人。”
家丁腰弯得更低,语气愈发恭敬,却寸步不让:“夫人恕罪!公子特意叮嘱过,是‘任何人’……实在抱歉!”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却隐含威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夫人在此地作甚?”
众人回头,只见龙见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廊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几人,最后落在柳氏身上。
柳氏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身形微顿,一时未曾答话。一旁的家丁连忙躬身禀报:“公子,夫人心善,惦记着郁公子,特意让厨房准备了饭菜送来。”
龙见影“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走到柳氏面前,语气温和却疏离:“辛苦夫人费心了。不过郁公子饮的是‘仙人醉’,怕是要到晚间才能醒转。这些饭菜此刻送去,到时也早已凉透,反而不好。还是先拿回去吧,待他醒了,我自会吩咐厨房重新准备合宜的膳食。”
柳氏闻言,垂下眼帘,顺从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是贱妾考虑不周了。那……贱妾先回房了。” 说罢,她不再多言,携了丫鬟小珍,依旧那般袅袅娜娜地沿着来路离去,背影消失在花木扶疏处。
待夫人的身影彻底不见,龙见影方才转回身,目光落在两名尽职尽责的家丁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他并未多言,只随手将腰间系着的一块质地上乘、刻有暗纹的玉佩解下,递了过去:“这赏与你们了。”
他没有明着表扬,但这举动已让两个家丁心花怒放。公子随身佩戴的玉佩,岂是寻常物什可比?定然价值不菲!这赏赐既是对他们严守命令的肯定,也暗示着屋内郁公子的重要性。两人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连忙齐齐拜谢:“多谢公子赏赐!”
龙见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随即转身离去。两名家丁攥着温润的玉佩,心中暗道:这位郁公子果然是公子的贵客,以后定要更加小心伺候,好处定然少不了!------
郁千惆这一觉果然是睡足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窗外透进淡墨似的天光。他迷迷糊糊坐起身,只觉得腹中空得发慌,前胸后背几乎要贴到一处。
他刚起身,弄出来一点声响。门外便响起极轻的叩门声。一名青衣小厮端着铜盆热水悄无声息地进来,水温正好,面巾柔软。更奇的是,他这边刚擦完脸,那边已有另一人提着食盒布菜——碧粳粥熬得糯软,葱爆羊肉香气扑鼻,还有一碟脆生生的腌黄瓜,每一样都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
这般服侍,竟像是算准了他醒来的时辰。郁千惆心下诧异,却也顾不得多想,刚要举箸,门外便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龙见影推门而入时,正见郁千惆拿着筷子,一副饿极了却又因他的到来而不得不暂缓动作的模样,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无奈和询问。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龙见影唇角微扬,自顾自地在郁千惆对面坐下,顺手将桌上的粥碗往他面前又推近了些,“吃你的,不必管我。睡了一天一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郁千惆也确实饿得狠了,见主人如此说,便不再客气,低头喝了一大口粥。温热的粥水下肚,胃里顿时舒坦不少。他这才有空抬眼打量龙见影,对方正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味,倒不像是在观赏什么珍奇动物,而是一种……近乎纵容的温和。
这眼神让郁千惆感到一丝不自在,却奇异地并无恶意。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忍不住问道:“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我醒?”不然,这饭菜和热水,怎能来得如此恰到好处?
龙见影轻笑一声,指尖随意地敲了敲桌面:“不过是吩咐了下人留意着罢了。你倒是警觉,睡梦中有人靠近房门都会蹙眉,想来这一觉,也并非全然安稳?”他的语气平淡,却点出了郁千惆自己都未察觉的细节。
郁千惆执筷的手微微一顿。他确实未曾完全沉睡,多年的习惯让他在陌生环境里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却没想到这细微的反应竟被对方察觉了。这种被细致关注的感觉,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微澜,说不清是讶异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岔开了话题,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粥不错。”
“喜欢便好。”龙见影从善如流,不再追问,只温声到:“慢些吃,不够再让厨房做。但睡了一天一夜,肠胃虚弱,不宜过饱。”
这关怀不似作伪,郁千惆放下筷子,真心实意地道谢:“龙公子,多谢。此番恩情,千惆铭记于心。”
龙见影却摆了摆手,笑容爽朗而真诚:“何必如此见外?我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大哥’如何?这‘公子’来‘公子’去的,听着生分。”
郁千惆年少时本就感佩龙见影的言行,此番接触下来,觉得此人虽是权贵,却无居高临下之态,反而处处透着江湖人的豪气与细心。他略一沉吟,觉得这声“大哥”叫得并不勉强,便从善如流,拱手道:“承蒙龙大哥不弃,是千惆高攀了。”
“好!千惆兄弟果然爽快!”龙见影显得十分开怀,亲自为他添了茶,“既然称我一声大哥,那做大哥的,自然要带你见识见识。今晚府中恰有一宴,我必须要去应酬一番,怕招待你不周。不若你随我同去,凑个热闹?”
听到“宴席”二字,郁千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本性不喜喧闹应酬,更何况是这等高门大户的宴会,他一个来历不明、衣衫尚且褶皱的外人贸然出现,于礼不合,也易惹人非议,徒给龙见影添麻烦。
他放下茶杯,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看向龙见影:“大哥美意,千惆心领。只是……”他略一停顿,寻了个更得体也更贴近他此刻心境的理由,“小弟初来乍到,风尘仆仆,精神也未完全恢复,只怕仓促赴宴,举止若有不当,反失了大哥的颜面。不若让小弟先稍作安顿,熟悉一下环境,日后若有合适的场合,再随大哥见识不迟。”
他这番话既表达了对邀请的感谢,也流露出不愿给龙见影添麻烦的顾虑,合情合理,不卑不亢。
郁千惆婉拒的话说得在情在理,龙见影听罢,并未坚持,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语气温和依旧:“说得是,是大哥考虑不周。你且安心休息,待精神养足了再说。” 他言语间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显得通情达理。
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很自然地岔开话题,与郁千惆闲聊了几句,问些路上见闻,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兄长关心弟弟的日常。这番体贴,让郁千惆心中那点因拒绝而产生的细微歉意渐渐放大。对方如此真诚以待,自己是否过于谨慎,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了?
就在郁千惆心神微微松动之际,龙见影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说起来,这府里虽大,宴席也常有,但多是利益往来,虚与委蛇。像千惆你这般,能让我觉着可真心说几句话的人,倒是难得。” 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望向窗外夜色,侧影竟透出几分身处高位的孤清。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郁千惆,笑容里带着真诚的期待,语气也放缓了些,像是在分享一个私密的念头:“所以方才邀你,私心里也是想,若能有位投缘的兄弟在身边,这宴席或许也就不那么沉闷无趣了。” 他顿了顿,给了郁千惆一个理解的眼神,“不过,你既疲累,万万以休憩为重。来日方长。”
郁千惆的心被触动了。他自幼漂泊,深知孤独滋味。龙见影位高权重,却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真实的情感,这份毫不设防的信任,比任何慷慨赠予都更显珍贵。若再拒绝,不仅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伤了对方这份难得的真诚。
他看着龙见影眼中那抹混合着期待与些许寂寥的神情,之前关于身份、场合、麻烦的种种顾虑,在这份纯粹的情感诉求面前,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沉默片刻后,郁千惆轻轻放下茶杯,抬起头,眼中之前的审慎已被一种温和的坚定覆盖。他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
“大哥既然这么说,小弟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不过是些倦意,出去走走、沾点热闹气,或许精神反而更好些。”
龙见影闻言,眼中瞬间焕发出明亮的光彩,那点怅然孤清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他朗声笑道:“好!这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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