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霄与风若行皆是见惯了风月场面的,此刻虽心中各有计较,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闲适。苦的却是初次踏入此等场所的郁千惆。他虽较常人镇定十倍,此刻被那浓烈香气和女子刻意的亲近包围,也不由得心生反感与不适,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但瞥见身旁二人皆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也不好显得过于异常,更怕在元承霄这般精明之人面前露了形迹,只得强自按捺,一时竟觉比与人恶战一场还要难熬。
那坐在郁千惆身边的蓝莺,目光在元承霄与风若行华贵的衣饰、不凡的气度上流转一番,再悄悄打量身旁衣着普通、相貌更是普通的郁千惆,眼中不禁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不情愿,伺候起来也显得有些怠慢。
郁千惆心细如发,如何察觉不到?他正欲借此机会打探消息,便状似随意地问道:“蓝莺姑娘,你们这不夜宫的姑娘,皆是以鸟类为名么?可有以花卉为名的?譬如牡丹、芍药,或是……海棠之类?”
蓝莺正自无聊,闻言懒懒答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儿上下数百位姑娘,单用颜色和鸟儿取名,哪里够用?您说的牡丹、芍药、海棠自然是有的,都是顶红牌子的姐姐们。不过那海棠嘛……”她撇了撇嘴,“是新来的,才十二岁,毛都没长齐呢,还没受过调教,上不得台面。”
郁千惆与对面的风若行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龄完全对不上。果然,想在这数百人中找到那个化名“秋海棠”的目标,绝非易事。
这时,元承霄忽然轻笑一声,指着风若行对蓝莺道:“小美人儿,莫要冷落了我这位兄弟。他可是位财神爷,今晚所有的花费,都由他一人包揽了。” 他语气戏谑,眼中却闪过一丝捉狭的光。
蓝莺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娇呼一声:“真的么?多谢这位爷!” 竟是立刻弃了郁千惆,转而腻到了风若行身侧,殷勤劝酒。这下倒好,风若行左右各拥一位美人,看似艳福不浅,他却是有苦说不出,脸上笑容都有些发僵,心中早已将元承霄这老狐狸骂了无数遍。当着郁千惆的面,他怎能放开手脚?这下反而束手束脚,远不如先前自在。
而郁千惆见状,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坐在元承霄身边的绿鸢见状,娇声笑道:“这位公子说笑了,依奴家看,您这身气度,这身云锦料子,少说也值百两银子,怎会差钱呢?” 她说着,纤纤玉手便试探着向元承霄臂上抚去。
元承霄不动声色地抬手斟酒,恰好避开了她的触碰,淡淡道:“绿鸢姑娘好眼力。在下早听闻江湖朋友盛赞,不夜宫别具一格,绝非寻常烟花之地可比,今日特来一试真假。谁知……” 他话锋微顿,留下无限遐想。
绿鸢不免觉得委屈,用娇得能滴出水的声音道:“公子此话何意?莫非是看不起奴家,嫌弃我们伺候不周么……” 她眼波盈盈,似嗔似怨,寻常男子见了,只怕骨头都要酥了半边。
元承霄只做未见,唇角勾起一抹慵懒而玩味的笑意,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绿鸢略显不自然的脸庞,慢条斯理地道:“非也。姑娘误会了,本公子岂会嫌弃?不过是天性使然,一向喜新厌旧,寻常脂粉早已看腻,就喜欢寻些新鲜刺激的玩意儿,方不虚此行。”
绿鸢一听,暗忖这位客人果然非同一般,心思难测。她连忙堆起更娇媚的笑容,身子又软软地贴近几分,吐气如兰:“原来公子是好这口。不知您想玩些什么新鲜花样?只要公子开口,奴家们……定然竭尽全力,奉陪到底。” 话语间充满了暗示。
元承霄却不着她的道,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一旁沉默不语的郁千惆,见其虽垂眸静坐,但放在膝上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元承霄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派风流倜傥,悠悠然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哦?是么?可本公子听闻,这不夜宫之所以能成京城翘楚,不仅因姑娘们皆是百里挑一,就连私下蓄养的小倌,也个个是绝色,技艺超群,不知可否……”
“小倌”二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郁千惆猛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尽管他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但面颊肌肉那一瞬间的细微抽动,却未能逃过元承霄锐利的眼睛。
郁千惆心中巨震:元承霄果然是有备而来!他竟连这等隐秘之事都早已打探清楚!其势力与情报网络之深之广,远非自己所能及!自己多方查探,竟从未听闻不夜宫内有小倌存在……
那绿鸢姑娘更是脸色骤变,虽然强自镇定,但娇笑声已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慌乱:“公……公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我们这不夜宫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地方,只有姑娘们伺候各位爷,哪……哪来的什么小倌?您可莫要听信了外头的谣言,坏了我们这儿的清誉。” 她矢口否认,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慌,却已是欲盖弥彰。
元承霄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他不慌不忙,甚至带着几分悠闲,随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黄澄澄、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咚”的一声轻响,稳稳地放在了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桌面上。金锭在灯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映得绿鸢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清誉不清誉的,本公子不关心。”元承霄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蛊惑,“这点小意思,请姑娘喝杯茶,只需指点一下迷津便可。本公子只是好奇,想见识一番罢了,绝无他意,更不会外传。姑娘行个方便,如何?”
他的话语轻松,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紧紧锁住绿鸢,无形的压力伴随着那锭金子的光芒,沉沉地压了过去。风若行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叹元承霄这手恩威并施、投石问路,用得真是炉火纯青。
郁千惆则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于绿鸢接下来的回答,这或许正是找到“秋海棠”的关键线索!
那锭黄澄澄的金子,在烛光下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光芒,沉甸甸地压在桌面上,也仿佛压在了绿鸢的心头。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金光吸引,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十两黄金,这几乎是她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攒下的数目。眼前这位公子,不仅气度非凡,出手更是阔绰得惊人。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元承霄,见他神色平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旁边的风若行和郁千惆,风若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而那位衣着普通的公子则低垂着眼帘,看不出情绪,但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因这锭金子而凝固了。
元承霄将她的挣扎尽收眼底,却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仿佛在品尝美酒,又仿佛在品味她的犹豫。这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催促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绿鸢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娇媚无比的笑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锭金子攫入袖中,动作熟练而隐蔽。她凑近元承霄,压低了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公子爷真是消息灵通……既然您诚心要寻点‘新鲜刺激’,奴家若再隐瞒,倒显得不识抬举了。”她眼波流转,警惕地看了看门口,才继续道,“确有其事。不过……那些‘小哥儿’们,不在此处主楼接待宾客。他们另有居所,称为‘莳花小筑’,就在这后园最深处的碧波潭对岸,环境极为清幽隐秘,等闲人根本不知其所在,也绝不允许擅自靠近。”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要去那里,光有银子还不够,需得有宫主或几位大管事亲发的‘花符’为凭。否则,守院的护卫是绝不会放行的。”
元承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果然如此。他微微一笑,又掏出一片小巧的、看似普通的白玉佩,轻轻放在桌上,推向绿鸢:“有劳姑娘指点。这个,或许能帮姑娘在需要时,在司徒宫主面前美言几句。”
绿鸢看到那玉佩,瞳孔猛地一缩!那玉佩的样式她曾在大管事腰间见过一次,据说是极尊贵的信物!她顿时意识到眼前之人的能量远超想象,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多谢公子!奴家……奴家定当谨记!”
郁千惆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波澜再起。“莳花小筑”、“花符”、司徒宫主……这些线索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更加复杂和隐秘的层面。那个“秋海棠”,是否就在那“莳花小筑”之中?而元承霄对此地规矩如此熟悉,信物随手拿出,他与这不夜宫的主人司徒寻,究竟是何关系?
元承霄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郁千惆一眼,仿佛在说:看,没有我,你连门都摸不着。
风若行则暗自咋舌,元承霄这家伙,为了在郁千惆面前显摆其手段通天,真是下了血本,也愈发显得这潭水深不可测。
郁千惆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元承霄轻描淡写间便触及了他苦苦寻觅而不得门径的核心隐秘,这份能量和手段,让他深感自身力量的渺小。同时,“莳花小筑”和“花符”的出现,也让寻找“秋海棠”的任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若“秋海棠”真是一名小倌,藏身于那等隐秘之地,雇主为何语焉不详?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元承霄似乎兴致已尽,懒懒地摆了摆手。绿鸢和黄雀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立刻识趣地起身,娇声告退,拉着还有些不情愿的蓝莺一同离开了厢房。
房门一关,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熏香袅袅,以及三人之间无声的暗流。
风若行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带着调侃,眼神却锐利:“元兄好手段,十两黄金,再加一块不知来历的玉佩,就撬开了美人的樱桃小口。只是不知,那‘莳花小筑’和‘花符’,元兄打算如何弄到手?莫非真要与那不夜宫主司徒寻把酒言欢,讨要一枚不成?” 他这话半是试探,半是提醒郁千惆此事之难。
元承霄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目光却落在郁千惆身上,意味深长地道:“风兄何必心急?既然知道了地方,总会有办法的。况且……有人比我们更想进去一探究竟,不是么?” 他这话,几乎是点明了郁千惆此行的目的。
郁千惆心中一凛,知道在元承霄面前,自己的意图早已暴露无遗。他索性承认道:“元公子既然已插手此事,想必已有计较。郁掌门的命令,的确需进入‘莳花小筑’寻人,还望公子明示,如何才能得到‘花符’?”
不管元承霄有没有认出他,他还是不想揭开自己的面具,并且承认自己的身份。仿佛,这样才能保持平和的与元承霄接下来的“共事”。
元承霄眼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目露常色,嘴角微勾:“‘花符’由司徒寻及其心腹掌管,发放极严,通常只给那些知根知底的顶级贵客。硬抢或偷窃,风险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不过,据我所知,每隔几日,司徒寻都会在‘揽月阁’亲自招待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而我,恰巧收到了邀请函。”
他话音落下,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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