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名林闻铮，先帝和高胜愁的娘是亲兄妹，林闻铮比高胜愁大了三岁，两人自幼一同长大，胜似亲兄弟。

想当年两个人都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高胜愁有着“赢歌抛花凭栏笑，洛阳皆是争花人”的美谈。但后面高胜愁被父母带到塞外，先皇垂垂老矣，有人觊觎林闻铮的太子之位，两人自此相隔天涯海角。再见时，二人双亲均已离世，再也叫不出年少时的戏称。

现在，高胜愁的战功让林闻铮睡不安稳了。

林闻铮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当皇帝日夜操劳，再加上太子之争伤到了他的根本。所以他想在临死之前为自己的孩子在铺点路。

再加上他想让高胜愁日后安安稳稳，这么多年的兄弟，他不想高胜愁死在他的孩子手下。

他的孩子，除了老三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

“表叔，好巧。”林蘅钰遇到高胜愁。

“隐山，你怎么进宫了。”高胜愁强打精神。

“新得了个物件儿，想着母妃会喜欢就送进来，顺便来看看爹爹。”林蘅钰打量了他一眼，高胜愁有些无语，这父子两个打量人的动作都一样。

高胜愁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往宫外走去。

林蘅钰目送他离开，笑盈盈的，一身浅青色常服衬得他温文尔雅，面若冠玉。

他是来商量婚事的——他爹要他和周家的女儿成亲，圣旨刚送到府上。

他不会娶的。

他才不会像他一样，为了皇位，为了权力，去牺牲一个女子的一生。

……

“爹，我不嫁，我才不嫁给二殿下那个黑心的汤圆……”周柳曲一回来，晴空霹雳，登时就闹腾起来，弄得府里鸡飞狗跳。

“心肝儿，你和我闹也没用啊……”周西河被她吵得脑袋疼。

“咱一会儿就让你爹和兄长去宫里退婚好不好？”张揽月哄她。

在一旁突然被点名的周锦运用手指了指自己：“啊？我吗？娘？”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裴闲鹤去揪他的耳朵。

“”哎呀——夫人疼死了，轻点儿……我去，我去还不成吗？”周锦运讨饶道。

“还是嫂嫂对我好，不像某些人……”周柳曲上前挽住她的手。

周锦运掰开她的手：“这是我老婆，你注意点儿。”

“没有我，你能娶到嫂嫂吗？”

周柳曲与裴闲鹤是手帕交，闺中密友。

当初周锦运娶裴闲鹤花了老大力气，裴家和林蘅钰交好，但周家和林蘅钰不对付。

……

裴家家主听得到这个消息，脸色不太好看。

“兄长，这……”裴引星看着兄长裴引玉黑下来的脸，小心翼翼。

“无妨，你下去吧。”裴引玉恢复往日温和的神情，笑道。

裴引玉看着自家弟弟离开后，砸了手上的茶杯。

他和林蘅钰相识十五年——他比林蘅钰年长五岁，是和林薿昌一样的年纪。

年少相识，情谊真切。

裴引玉先前是太子伴读，但人心都是偏的，他渐渐和林蘅钰亲近，倒和林薿昌疏远了。他那时还因此被家中长辈斥责，后面还被家法伺候，但他仍屡教不改。

他一定要支持太子吗？可明明二殿下也很优秀。正统真的很重要吗？

裴引玉那时跪在祠堂内，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陷入一阵迷茫。

“裴郎。”突然弱弱的声音传来。

裴引玉偏头，看到了林蘅钰。

他从窗户翻进来的，然后从怀里拿出伤药和吃食。

林蘅钰心疼的看着裴引玉：“裴郎，我们日后……不要来往了。”

“我都听他们说了，你都是因为我被打的。”

裴引玉看着他的眼睛，不甘，委屈，怨恨，痛苦。那双眼睛在那个明亮的夜晚却黑沉沉的。

裴引玉想，他或许永远忘不了这双眼睛了。

所有人都爱林薿昌。

那，少一个人也一样。

为什么林蘅钰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他活该吗？

裴引玉让人来收拾碎了一地的瓷片，说是不小心碰地上了。

他垂眼看婢女收拾地面，右手摩挲着左手上的戒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林蘅钰和林闻铮父子俩互不相让。

“当初我娘走的时候，就拉着我的手让我莫要学你！我可不走你的老路……”林蘅钰搬出他早早过世的娘亲。

林闻铮听他提起他亲娘，气势登时就弱下来——当初世家大族有意与他交好，便送出家中贵女与他，林蘅钰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哎呀，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这不是为你好嘛。周家那小姑娘你也见过，漂亮又机灵，多好。”

“她愿不愿意嫁我还另说，我若娶妻就要她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你愿意吗爹爹。再说，我之前不是有过喜欢的姑娘，可她和大哥两情相悦，您也给他们赐婚了。”

“你威胁我？阿钰你真是翅膀硬了。”林闻铮气的拍桌子，“还有你大哥五岁就没了娘……”

“我娘走的时候我也才七岁。”林蘅钰丝毫不怕，波澜不惊。

“从小到大，你眼里有过其他孩子吗？且不说我，你还记得大姐吗？”他凑近林闻铮轻声道。

林闻铮明显愣了下——他是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名林蕖安，大女儿……

他不记得了。林闻铮眼中闪过一丝歉疚。

林蘅钰莫名觉得好笑，许久才开口：“你的大女儿，我的大姐刚出生就没了娘，若不是我娘心善，大姐她早就死了！爹爹，你觉得亏欠大哥，难道就不亏欠大姐吗？那些大臣口口声声公主受万民供养，和亲是公主的责任，但我大姐可曾享过公主殊荣哪怕一天？”

“够了！”林闻铮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声音终于显出几分老态，“随你吧，这婚事……是我乱点鸳鸯谱。”

林蘅钰向林闻铮行了大礼：“多谢爹爹。”

……

周柳曲离开没多久，快除夕的时候，李意行病倒了。

病得很重，大夫都让李若给他准备后事了。

可李若她不信命，她要和阎王抢人。

她愁的坐在塞北和大渊交界的石头上，李意行刚睡下，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突然想起幼时在草原深处遇到的一个医师……在哪儿呢……

李若起身往草原深处走去。

大雪纷飞，天地辽阔，生灵渺小如盐粒。李若的帽子和用来缠头发的树枝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她一向懒得打理自己，头发常常挽起一个松松的发髻，或者披散着。

风雪迷人眼，割得人脸生疼。李若抓了一把挡住视线的头发，用手梳到后面去，摸索了一下，重新将长发挽起，将帽子重新戴上。

她眯起眼睛，看向远方。这几年冬天很安稳，胡人被打散了，都在休养生息。

但或许没几年平静了。

她回头看向那块石头，已经看不见了。

许久，她接着往草原深处走去。

也许，有机会。

反正大夫都说李意行就这几天的事了。

……

裴引玉下朝后，在宫门口等了会儿，等到林蘅钰出来。

“殿下。”裴引玉向他行礼，朱红色的宫袍衬得他皮肤白净，头戴乌纱帽，手持笏板，露出容颜如玉。

林蘅钰笑起来：“你倒有闲心，每次下朝都等我出来。”

“今日是有要事。”

林蘅钰长眉挑了挑，没有说话。

雪在昨夜薄薄积了一层，早有宫人打扫。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两侧是不高不低的宫墙。

有一只白梅探出身子，虚虚搭在瓦上，白的有些晃眼，不似此方天地的产物。空气干冷，却能闻到丝丝幽香。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1]”林蘅钰望向那支白梅，“婚约我已经和爹爹说了，他不逼我了。”

“娶了周家的女儿还是有好处的。”裴引玉顿了顿，“但出自私心，我是不愿殿下您娶她。”

“招华，我不爱她。我不想像爹爹一样。”

裴引玉的手又抚上那枚玉戒：“殿下，招华知道您不甘心。”

林蘅钰脚步一顿：“不甘心又能如何。我不比大哥差，可从小到大，什么都是大哥的。宝马是，张姊姊是，表叔也是……我喜欢的，喜欢我的，通通不属于我。”

他看向裴引玉，眉眼弯起：“招华，这么些年和我亲近些的只有你了。”

林蘅钰其实很疑惑裴引玉为什么一直在自己身边，他被抛弃惯了。

裴引玉伸出手扶林蘅钰上马车：“殿下不必多想。”

林蘅钰手堪堪搭上，就听见裴引玉接着道：“殿下玉叶金柯，贤身贵体。”

“请殿下不要妄自菲薄，自轻自贱。”

林蘅钰偏头看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

……

李若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风雪渐渐平息，但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塞北这样的天气若非要事不会出门。

她的步伐僵硬，露出的碎发，睫毛，已经结了一层冰霜。大半个身子埋在雪中。

天色渐晚，她饥肠辘辘，但她还是在凭借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走着。她还有双腿，她还可以走下去。

直至风雪停息，明月高悬，她听到了歌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2]……”

是女子的歌声，但并不清亮柔软，而是像上古蛮荒时代吹过大地的一阵风。

李若本已精疲力尽，听到这声音又强打起精神往前走。

“来者何人？”

没走几步，面前出现一个女人。

很平淡的相貌，但那双眼睛让人难忘。一种带着神性的冷漠和悲悯，站在这苍茫大地上犹如真神。

李若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向她跪下：“小女李若，家中有人重病，求您救救他。”

李若被她扶起来，还没站稳又被抱起来：“稍等片刻。”

李若闻到她身上的草药味，莫名安心：“怎么称呼您？”

“……嫖姤，叫我嫖姤便好。”嫖姤一手抱着她，一手拎起地上的药篓，带她回了木屋。

嫖姤的怀抱很暖和，木屋里面也很暖和。

嫖姤让她坐下，从水缸里盛出一瓢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才把水放到桌上。

水是热的，李若愣了一下。

嫖姤看着她：“手不僵了就把水喝掉。”

“饿不饿？”

李若下意识点头，但随即摇头。

嫖姤轻叹一声，转身去割了些风干掉的肉放到那瓢水里。

很快肉的味道就慢慢散出来。

李若看了嫖姤好几眼，嫖姤无奈道：“给你吃的。”

“您不吃吗？”

“我吃过了。”

李若道谢后，活动手指，捧起就喝。

“我见过你，在你小时候。”

李若那个时候被狼围住，嫖姤把狼群赶走，她若神明一般出现，不过低语几句，狼群就散开了。

嫖姤给她包扎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七年过去，嫖姤容貌未变分毫。

“您还记得我？”李若放下瓢看她。

嫖姤手指点了点李若的额心，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不是记得你。”

“是记得众生。”

嫖姤起身：“吃完先休息吧，明日我带你去治你家人。”

[1] 出自元代王冕的《白梅》

[2] 出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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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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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天子乱点鸳鸯谱 风雪夜寻得嫖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