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影(上)

1

“从检查来看,目前你的肿瘤处于3期,并有扩散。进行化疗的预期效果已经不大了,治疗方案我们考虑尽快进行手术,可能需要切除胆囊附近的肿瘤,以及部分肝组织。”医生戴着眼镜,由于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不过他的语气是如此冰冷,仿佛刚才说的话只是随便读了一段新闻的报道。

炳麟的嘴唇毫无血色,有些颤抖:“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这么严重?”

“胆囊癌往往是这样,早期很难有临床症状,等身体感觉不舒服的时候,一般来说会发展到比较严重的情况了。”医生轻轻咳嗽一声,“那么你对于治疗方案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赶紧办理住院,然后安排手术。”

“我还有多久的时间?”炳麟脱口而出,没有经过丝毫的思考。他有点绝望,毕竟他才28岁,本该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荒废。

医生对于这个问题有些迟疑,并试图岔开话题:“我们还是有治疗手段的,比如…”

“我只是想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炳麟打断医生,还是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大概3到6个月。”

“必须要手术吗?能不能只吃药?我暂时腾不出时间进行手术。”

“目前的情况来说,手术是必要的,仅靠药物没有办法延长你的时间。你有家人在这个城市吗?”

“没有,我独居,他们…都在老家。”炳麟这个时候思绪又开始飘忽起来,他在回忆上次和家里人联系是什么时候。

“可以了解一下你不能手术的具体原因吗?工作原因?”医生语气开始有些急切了,显然他很少遇到病人还没开始治疗就准备放弃的。

炳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在他脑海中,他有一件需要完成的事,虽然他自己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他的记忆就宛如数年没有整理的杂物间,混乱不堪,还有一股陈年的灰尘的味道。

他轻轻摇了摇头,说:“暂时先药物治疗吧,等我办完事就来手术。”

医生叹了口气,开始在电脑上输入着处方,一边开始交代:“那我先开吉西他滨和奥沙利铂,每日记得服用。肿瘤可能会造成一些疼痛,所以我也开了一些止疼药,但是注意不要过度服用,一是有可能的成瘾性,二是容易药物耐受。”

“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一般是一些胃肠道反应,另外就是你可能会觉得身体上会有灼热感或者疼痛。至于止痛药的话,还有可能会出现一些幻觉,不过这个可能性比较小,注意剂量就行。”

“好。谢谢。”

2

炳麟从医院回到租住的小公寓,瘫倒在床上。他觉得很无力,只能趴在床上,胸口被压迫着,所以呼吸有些困难。另外从医院那里开始,他就被一种无名的沉重感牢牢攥住肺部,喘不过气来。

忽然,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腹部传来一阵疼痛,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过了几秒开始剧痛。他痛得蜷缩了起来,弄乱了被子和床单。接着,他开始大哭起来,丝毫不在意卧室薄薄的墙壁是否隔音。

他哭得声嘶力竭,仿佛一个没有被满足要求的孩童,只可惜,没有人会来安抚他。

大概哭了十多分钟,他从床上坐起,努力地压抑住抽泣声,然后拨通电话。他听着电话中传来的滴声,大概一分钟后,对面接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妈。”炳麟从口中挤出一个字,他怕说太多会被对方听出自己刚刚哭过。

“怎么了,炳麟?你好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妈妈有些开心,显然是接到了儿子的电话有些惊喜。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家里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爸爸这阵子去医院检查,没有大问题,不过医生建议他不要太劳累。所以他也考虑退休了,让你哥哥接手公司。你哥哥呢,虽然还是那个闷闷的样子,但是也开始停药了。我也常去教堂祷告,只希望主能保佑你和哥哥。”

“那就好,嗯…”

妈妈听出他的迟疑,问道:“怎么了,孩子?有什么就跟妈妈说。”

“没什么,只不过我准备休假一段时间,刚好决定回家住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跟你们详说。”

“真的吗?太好了,我就觉得你之前工作太卖力了,这么累对身体不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明天,就明天,我会回顺安。”

3

炳麟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毕竟他没有很多个人物品,也只是带了几套换洗衣服而已。等一切都就绪,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他还没有吃晚饭。

实际上,他并不饿,毕竟几个小时前才被通知自己死期将至,正常人应该都吃不下东西。也不知道是因为胃部空虚,又或是肿瘤的压迫,他觉得腹部又传来疼痛感。于是他干脆走到餐厅,餐桌上正放着从医院里拿回来的药。他打开止痛药包装,拿出两粒,就着还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服用了下去。

接着,他随便用冰箱里的剩菜做了炒饭,孤独地坐在餐桌旁,一点一点吃下去。虽说是不饿,但他竟然把一整份的炒饭都吃完了。然后便是洗完整理厨房。

一切都结束他感觉到有点疲惫,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他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然后看着放光的长方体走神。电视上正报告着一起杀人案——一个独身女性在自己的公寓被谋杀了,警方怀疑和近十年针对单身女性的连环谋杀案有关联。但他其实根本没有心思看新闻,脑海里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跟家人交代自己的病情。他很害怕处于情绪化的场景中,他往往会不知所措。以前他并不这样,很享受与家人相处的时光,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不再这样做了,他记不清了。

他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很大,他觉得这样更有生命力一些。不过突然间,他觉得有一些不对劲,他似乎在嘈杂的电视声之外,隐约听到些什么。他连忙关上电视,然后那个不知名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是什么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是隔壁那家人在说什么吗?好像不是,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太对。他起身开始仔细听,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他沿着声音的方向慢慢移动,然后发觉,声音从卫生间内传出。

有人在家里面!是一个女人。独居的他汗毛倒竖,怎么会有人闯进家里,是小偷吗?他连忙跑到厨房拿出一把菜刀,然后慢慢踱步到卫生间门外。

“谁!谁在里面!”他大声喊道,想率先压制住对方。然而卫生间内没有回应他,而是持续低语着,声音也逐渐明晰。

他慢慢靠近卫生间门,手渐渐接近门把手。他开始听清门内的声音:

“想——起——来…想——起——来…”这个女人的声音十分有规律,缓缓地重复着,有着独特的节奏。

他的手终于握住门把手,另一只手牢牢攥着刀。他内心十分忐忑,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打得过对方。鼓足勇气后,他深吸一口气,一把将门拉开,并迅速抬起刀准备攻击。

然而,随着门骤然打开,那阵人声瞬间停止。他赶紧向卫生间内望去,看到就在卫生间的正中间,漂浮着一个气球。

那是一个红色的椭圆形气球,没有任何特色,普通到没有过多的形容词可以去描述它。不过这个氢气球没有浮到天花板,而是在半空中,高度大概比他矮一头。仿佛有什么牵引着气球,它只是微微上下浮动着。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难以理解,就算只是一个毫无异常的气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的公寓内也是十分诡异的。他看向卫生间上方的顶窗,难道是从上面飘进来的?然而窗子确实是牢牢关着的。

无论如何,他早已过了玩气球的年纪,首先还是把气球拿出来,然后再报警告诉警察家里应该有人闯入了吧。他走向气球,准备抓住气球下方的白线。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气球便瞬间爆裂,然后那个声音向他劈头盖脸袭来。

“想起来!”

声音之响亮几乎让整个室内开始颤动,那句话中这一次带着强烈的情感,是愤怒,气恼,还有一些悲哀。他被这个响动吓得向后仰去,重重摔在地板上。他惊恐地尖叫出来,不顾撞击产生的疼痛,往后爬去。他喘着粗气看向卫生间,里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气球,也没有任何人。那声惊响之后公寓也陷入沉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刚才到底什么情况?是什么魔法吗?他起身再次走进卫生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任何痕迹。这时他想起来医生说过的话,药可能会导致幻觉。他也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而不是遇到了什么灵异事件。

洗澡过后,他吃完药便躺在床上。他觉得累极了,原本以为会因为刚才的惊吓会睡不着,结果才合上眼睛,他就沉沉睡去。

接着他做梦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在梦里,他回到了顺安,就站在教堂外。他朝教堂内看去,里面正举办着一场葬礼,然而他并不知道是谁的葬礼。他发现自己穿得十分肃穆,很明显是要参加葬礼的客人之一。于是他走了进去,教堂内已经几乎坐满了人,但是却十分安静。他试图去看清每个宾客,然而这些人的脸仿佛被覆盖了一层雾气,模糊不清,他完全认不出任何一个人。

他开始寻找空位,但是后排已经被坐满了,他只能一边环视一遍往前走。接着,他看到了前面,一双小小的手朝他挥舞着,示意他过去。原来是向阳坐在那里,他身边刚好还有一个位置。他小跑过去,坐在向阳身旁,然后开始观察起对方。

向阳穿着一套驼色的毛呢小西装,衬衣白白净净,没有褶皱。下身是短裤,露出他白净的双腿,穿着黑色亮面的皮鞋,加上灰色的长筒袜。他稚气的脸庞浮出浅浅的微笑,头发也被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既精神又有些成熟。

“好久不见。”炳麟看着这个八岁的孩子,也朝他展开笑颜。他有多久没有看见他的小侄子了?他也记不清了。

“你回来了。”向阳说,不过听上去有点虚弱。

“是的。”炳麟歪了歪头,“我要回来了,毕竟这是一场梦,在现实中我们真的要见面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向阳没有回应他,转而换了一个问题。

炳麟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我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你得记起来,否则她会来找你的。”

“她?”

向阳似乎不准备继续回答他的问题,再次转换话题:“你不去看看那是谁的葬礼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炳麟反问道。

“你应该亲自去看看。”向阳说完这句话,便将头扭向另一边,不再看他。

梦就是这样,毫无逻辑。炳麟这样想着,便起身朝放在礼堂前方的棺材靠近。棺材里躺着的人怀抱着一束雏菊,穿着白色的衣服。能看得出入殓师尽力了,然而那人的脸上还是透出了苍白的气色。他觉得那人有些熟悉,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躺在棺材里的,就是他本人。

原来我死后就是这样子吗?炳麟这样想着,并没有惊讶,又或者说是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身处一场虚幻的梦境而已。他看向棺材旁的立牌,牌子被一圈的鲜花包围着,上面写着:

炳麟——对抗顽疾的战士,永远怀念他!

所以,他还是没能战胜癌症,最起码,他的潜意识是这样认为的,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一场梦。

他又看向自己的躯体,那个“他”闭着双眼,陷入永久的沉睡。无论如何,看着自己死去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些别扭,所以他准备离开,同时思索着该如何醒来。

这时,那个“他”忽然睁开了双眼,他有些惊讶,便看到“他”旋转着眼球,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接着,当眼神触及他时,便牢牢将他锁定。

炳麟干脆也和对方对视着,想看对方还要做什么。然后,“他”张开了嘴,准备说什么。紧跟着,那张嘴中传出了声响:

“砰!”

是气球爆开的声音。

他醒了。

4

炳麟从机场出来,发现是哥哥来接机。哥哥原本是个很乐观很阳光的人,但是这几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变了很多,更沉默更冷漠了。

两人在车上一直没有交流,炳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向哥哥,对方也不像是想要聊天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决定发起一个话题。

“你什么时候换的新车?”

“换了好几年了,你这些年都不回家,当然不知道。”哥哥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他的情绪。

炳麟一瞬间有些愧疚,他确实很久很久没有回过顺安了。内心中他一直很抵触回到这里,好像是因为某个原因,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爸妈还好吗?”炳麟换了个话题。

“都还不错,身体上没有大问题。爸最近退休了,开始研究钓鱼什么的。妈现在心态也很好,没事儿就去教堂礼拜。我觉得挺好的,她有个信仰也不怎么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了。倒是你,怎么想着回顺安?”

“怎么,不想我回来吗?”

“怎么可能,妈知道你要回来开心坏了,今早买了好多菜,说要好好吃一顿。”

这时,炳麟忽然想起了什么,但是又有些犹豫,思考了几秒顿顿地说:“那,新美怎么样?”

哥哥听到这个名字便沉默了,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新美是炳麟的嫂子,或者说是前嫂子,他们离婚也有七八年了。但是双方都没有再婚,离婚前他们原本是感情非常好的夫妻,然而终究还是分开了。他不知道这些年哥哥还有没有和新美联系,他们之间本还有感情,却走向了这样的结局。

“她也不错,应该。”哥哥回答了,言简意赅。

“嗯。”炳麟也只能应答一声。

之后的路程,二人不再交谈。

大概半小时后,他们便到家了。车还没有开进家里的车库,炳麟便看见妈妈已经站在门外迎接他们。于是他立即下了车,冲向妈妈然后深深拥抱了她。而哥哥则慢慢停好车然后将炳麟的行李拿了下来。

妈妈表现得很激动,她含着热泪,嘴唇颤抖着对他说:“8年了,炳麟,你终于回来了。”

炳麟还是抱着妈妈,然后在她的肩上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站立身子,对她说:“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们说。”

“好,进到家里说,我们先吃饭。”妈妈拉起他的手,准备进屋,同时又向哥哥的方向喊,“炳瑞,你也快进来!”

坐在餐桌上,炳麟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道开始动筷。他先回顾了餐桌上的数人,爸爸坐在主位,妈妈则在一旁,哥哥坐在自己的对面。显然大家对他数年后回家感到很高兴。另外两个位置还放着碗筷,很明显一个是向阳的,另一个,则是炳善。

妈妈还是保持着之前的习惯,即使对方已经过世了,她仍然会在晚饭时,餐桌上摆上对方的碗筷,就好像对方还活着一样。不仅是炳善的位置还保留着,她的房间也是保持着她还活着时的原样,每天都会打扫整洁。

至于向阳,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跑哪儿去玩了,也不过来吃晚饭。炳麟正想问一问,结果爸爸先开了口:“炳麟,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一段时间吧,我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回去。”炳麟老实回答。

“那工作呢?”炳瑞也问道。

“不用太在意,公司已经同意给我放长假了。”

妈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然后问:“孩子,怎么会想到回家来呢?毕竟这几年…”妈妈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了一眼炳瑞之后,便把想说的话吞了进去。

他咽下嘴里的菜,沉默了几秒,然后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地说出来:“我确诊了癌症,晚期了。”

餐桌上的另外几个人同时瞪大了双眼,一时震惊得开不了口。

“怎么会…”爸爸用细微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着。

妈妈已经开始流泪,哽咽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啊,孩子。”

“我也是前几天检查了之后才知道的。”他机械般地回答道。

炳瑞悄悄地抹去自己的眼泪,说:“很严重吗?”

“医生说要手术。”

“那你怎么不赶紧手术呢?这哪是能等得起的?”

“我想先吃药。至于手术,我想先回来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去手术。我还是想再看看你们。”炳麟知道自己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几乎是在暗示自己时日无多,这可能是他最后和家人相处的一段时间了。而他们也大概了解到了这个真相。

接下来的晚饭几乎无法进行下去,妈妈已经泣不成声,爸爸完全沉默了,哥哥一直在打电话联系一切他认识的人,想要为他找到更好的治疗方法。看到家人们这样的反应,他有些后悔这么早就告诉大家。

晚饭后,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内部的一切,与八年前他离开时别无二样。他坐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些忧伤。他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事情,等他想再来找回一切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够了。

他服下药,准备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忽然感觉小腹有些疼痛,干脆吃了一片止痛药。说实话,他觉得这个止痛药的效果是十分显著的,但是吃过之后总会有一种飘呼呼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有了一种不真实感。

他刚吞下药,便听见卧室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声音有些急切。他起身前去打开门,却发觉门外没人。他往室外巡视了一圈,发觉走廊对面的房间门正好关上了——那是向阳的房间。

很明显,这是向阳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他不自觉笑出声来,然后走到向阳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接着立马躲在了墙壁后面。房间门打开了,一张稚嫩的面孔探了出来,看到没有人,准备把门关上。他立即冲出来一把抱住孩子。两人笑作了一团,倒在地上起不来。

等笑够了,他把向阳扶起来,两人一起走进房间。向阳的房间意外的整洁,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很是难得。

“好久不见了,小东西。”他弯下腰,揉乱了向阳的头发。

“炳麟,你这样很讨厌!”向阳从来不叫他叔叔,而是一直叫着他的名字,对于这个,他也并不在意。他很爱这个孩子,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所以对于家里的这个小生命,他格外在意和珍惜。

“好了,不弄你了。刚才怎么不下楼吃饭?”

“我不饿,而且我更想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你要是饿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弄点吃的,就别去折腾你奶奶了,她今天已经够累了。”他拿起放在床上的毛绒公仔,端详了一会儿,又把玩偶放下了。

“那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看他对这个玩偶起了兴趣,向阳便试图唤醒他的记忆。

“嗯,我知道,你的八岁生日礼物。”

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向阳突然沉默了起来,甚至在他脸上,有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郁。

“怎么了?”他关心地问道。

“你要死了吗?”向阳忧伤地望向他。

“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得了癌症不是吗?”

听到向阳说的话,他的心脏忽然有些刺痛,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耐心地向这个孩子解释道:“是的,我生病了,还很严重。但是这不意味着我就要死了,因为我会接受治疗,说不定我就痊愈了不是吗?你还没有到担心这个问题的年纪,这个时候的你,应该无忧无虑地生活,每天的重心应该是玩具,游戏还有同龄的朋友,等你长大了,会逐渐明白这一切的。”

听到这里,向阳有些不乐意了,辩驳道:“我不是小孩了,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

他笑出声,然后说:“是啊是啊,马上就又要大一岁啦,是大孩子了。”

和向阳玩了一会儿,他便把孩子哄睡了。走出向阳的房间,他觉得有些饿了,毕竟刚才的晚饭几乎什么也没吃。现在已经很晚了,大家都回房休息了,他也决定去厨房觅食。

楼下已经关上了灯,他也懒得再把灯打开,干脆摸着黑打开冰箱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他仔细翻找着,冰箱的灯光照亮了厨房的一小块地方。而在黑暗的另一处,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声。

这个声音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他便继续在冰箱里拿着能吃的食物,接着,他听到就在自己的脖子后面,再次传来了笑声,同时似乎还有一阵冰冷的气息直冲他的脖颈。

这一瞬间他忽然汗毛倒立,他确定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笑声是一个女人的,他确定不是妈妈的,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但是他的记忆似乎很混乱,像被搅乱的线团,繁杂而又难以理清。

他有些害怕,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一直杵在这也无济于事,根本不能解决当下的问题。他在思考是猛地回头还是慢慢转身,这时,笑声再次传来了。

他决定快速往后看到底是谁,然后猛然转动身体,但是由于适应了冰箱的灯光,现在看向黑暗的地方很难看清。他适应了一会儿,开始扫视整个厨房。

然后,他看到,原本传来声音的地方,是一个红色气球。

5

炳麟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等他醒来已经接近中午了。回来的第一晚,躺在松软的床垫上,比起自己租的廉价公寓的弹簧床,那舒服得太多了。虽然已经醒了,但他还在床上赖着,不太想起身。

他忽然回忆起昨晚的气球事件,或许是向阳昨天买的,到后面没兴趣了就随便丢在厨房里。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然而他实在是不想把这些事情往一些无法理解的超自然事件上引导。

在床上拖沓了十几分钟,他还是起床了。他走下楼,听到厨房里妈妈正忙活着。

“妈。”炳麟站在厨房外,轻轻地喊了一声。

“你起来了炳麟?要吃点早饭吗?”妈妈回过身来,对他微笑着。

“没事,我不太饿,其他人呢?”

“你哥哥去公司了,爸爸去钓鱼了,他们晚上才会回来。”

炳麟正准备问向阳在哪儿,话还没出口便抬头看到他正在楼上望向自己。两人目光接触后,向阳立即跑开,应该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妈妈你呢?”

“我准备去教堂礼拜,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炳麟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说:“不了,妈。我可能一会儿自己去外面逛逛,我太久没回来了,感觉顺安变了很多。”

“好,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对了,虹山湖旁边似乎有一些娱乐设施,你也可以去玩玩。”妈妈整理好厨房,走到了餐厅里面。她轻抚炳麟的肩膀,脸上浮现出一些忧伤,但又立马遮掩了过去,“你记得吃药。”

炳麟点点头,然后目送妈妈出门。然后他回到二楼,打开向阳的房间门。向阳正坐在卧室的中间,似乎有些生气。

“你怎么了,看起来气呼呼的。”炳麟也坐到向阳的旁边,手放在对方的头上轻轻抚摸。

“我想吃一点零食,可我找不到。”

炳麟笑出了声,然后说:“我昨晚也找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们从来不让我吃。”向阳还是很生气。

炳麟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出门,我们出去逛一逛,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好吗?”

向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立马站起身拉着炳麟的手,说:“那我们快出发吧!快点!”

湖边似乎在举行什么庆典,广场的周围都是各类的小摊,炳麟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岛贡节要到了。他给向阳买了一个冰淇淋,自己则买了一个棉花糖。他们坐在湖畔的长椅边,看着湖景。

风微微吹来有些发冷,因为节庆湖边来了很多人,十分热闹。不知为何,向阳表现得很兴奋,似乎是太久没有出过门了。他看着旋转木马或是小火车旁的孩子们,眼神里面是抑制不住的羡慕。

“你想去玩一玩吗?”炳麟问他。

“真的可以吗?”向阳有些迟疑,又有些胆怯。

这一瞬间炳麟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悲悯感,他不理解为什么眼前的孩子会这么委屈,平时哥哥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

“当然可以,走吧!”

“那你要陪我一起去,我一个人的话,进不去。”向阳的情绪瞬间变得晴朗起来。

炳麟没理解他的话的意思,不过陪一个孩子玩玩也没有什么。他们买了票,做起来旋转火箭,虽然这些玩意对成年人来说不过小打小闹,但是对于一个8岁的孩子,可以说是惊险刺激的游乐项目了。

接着他们玩了好几个设施,向阳还是意犹未尽,但是炳麟倒有些累了。或许是他的病,他总感觉自己比以前虚弱许多,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时日无多这个词汇,多么符合他的现在。

“我们歇息一会儿吧,你想不想再吃点什么?”

“再来一个冰淇淋?”

二人再次坐到长椅上享受着冰淇淋,向阳挪动身体朝炳麟更靠近一些,问道:“你回到家后,开心吗?”

“当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轻松,而且不用工作。”

“工作很累吗?”

“当然,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喜欢工作吧。”

“那我希望你永远不用工作!”向阳说道。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祝愿,谢谢你啦!”

“为什么你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工作,为什么不离家近一点?”

这个问题忽然触动到了炳麟内心的深处,引起了一阵涟漪。他开始搜寻自己的脑海,为何要背井离乡,甚至不准备再回来。然而就像记忆中有一个神秘莫测的黑洞,他想不起来那个让他离开的原因,却为此深深感到悲伤,鼻子开始酸楚。

他微微思索后,回答道:“我想不起来了。”

“你总是忘记事情吗?”

“不是,或许时间太久了,不记得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向阳似乎没有理解炳麟的这句玩笑,似乎真的以为到了一定岁数,人就会开始遗忘:“那我希望你可以想起来。”

“我会的。”

二人走到一个小摊前,这个摊贩和别的都不太一样。那里放着一个玻璃罩着的机器,机器是人形的,被打扮成一个抑郁女子的样子,戴着点满宝石的头罩,脖子上也是夸张的水晶项链,另外还有手镯、戒指、耳环。就这样一个满头珠翠的女机器人,双手抚摸着桌上的一个渐变紫色的水晶球,桌子的最前面放着一个立牌,上面用花体的文字写着:

预知你的命运。

“这是什么?”炳麟问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堆满了笑容,用一种怪异的腔调回答:“这是一台算命机器,你可以提出问题,然后她会作出回答。”

“有意思。”炳麟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其实内心有些不屑,怪力乱神的东西,哗众取宠而已。

“你为什么不试试呢?”向阳说,显然他对这个机器很感兴趣。

“好吧。”炳麟知道他拗不过向阳,所以便向工作人员购买了游戏币,被告知一枚硬币对应一个问题,于是他买了三枚,然后他朝机器里投了一枚。

这时机器运转了起来,玻璃罩上的灯带开始闪烁,接着是一段有些充满神秘感的变调的音乐声,然后里面的机器人手开始摩擦起水晶球,发出了声音:

“告诉我你的疑问,我来预知你的命运。”

炳麟不知道该问什么,于是看向向阳:“你想一个问题吧。”

“让机器猜猜你的名字!”

“我想机器应该做不到这一点。”炳麟耸耸肩,看到一旁的工作人员无奈地笑了笑。

“好吧,让我想想。”炳麟稍作思索,接着开口道:“我未来会赚大钱吗?”说完他朝向阳调皮地一笑。

接着他按动了让机器人回应的按钮,然后算命机器人再次开始摩擦起水晶球,同时说着:“命运的轮盘开始转动,我看到了你的答案。”

“想要实现或许很难,你所有的时间不够长,或许是因为你的意愿,或许是因为你的健康。”

听到这里,炳麟微微皱了皱眉,心里暗暗想着或许是巧合,机器肯定会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每个顾客都觉得是在影射自己。

炳麟再次投入一枚硬币,然后机器又开始了运转:

“告诉我你的疑问,我来预知你的命运。”

“我的健康问题能解决吗?”他提出这一次的问题,然后按下按钮。

“命运的轮盘开始转动,我看到了你的答案。”

“你要认清自己的目标,阻碍你的是你自己,你或许遗失了某些东西,又或许是遗忘了某些事情。”

遗忘,炳麟再一次听到了这个词。似乎从他准备回到顺安时,总有一种无名的力量在迫使他回忆起一些事情。他究竟遗忘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忘记了什么呢?”他投下最后一枚硬币,发出疑问后按动按钮。

接着又是一套运转之后,机器作出了回答:

“时间不是一切的答案,与其等待,不如主动寻找解法,身边的人能为你提供帮助,或许是家人,或许是朋友。”

三次提问结束了,炳麟内心的疑惑并没有被解开,但是把希望依托于一台机器,无疑是得不到最终答案的。

炳麟起身,拉着向阳的手,准备离开。

“先生,稍等一下。”工作人员叫住了二人。

炳麟疑惑地回头,看着工作人员从摊位后拿出一张纸张,然后对他说:“或许你遗忘了一些东西,但是我知道什么能够为你提供帮助,为你和这个孩子。”

说完,工作人员递给了炳麟那张纸,是一张宣传单,上面写着:

“顺安福音教堂,神会庇佑我们。”

炳麟拿着这张宣传单,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道了一声谢,然后匆忙离开。家里只有妈妈有信仰基督教,不过她并没有强求其他人必须要和她一起皈依。虽然他离开了顺安很多年,但是从小便能感知到顺安独有的比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浓厚的宗教氛围,即使到现在也不曾变。

他们走在小路上,一阵大风吹过,炳麟连忙整理了一下凌乱且扎眼的刘海。这时,他看到远处一百米处,一个红棕色的小帐篷旁,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女人,穿着一套白色的高领束腰礼裙,头发高高扎起,露出光滑的额头。即使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也能看到这个女人苍白得吓人。这个女人咧开嘴笑着,露出了几乎全部白皙的牙齿,她的眼神中却毫无笑意,这使得她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女人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死死地盯着炳麟。然而这不是最让人不安的一点,而是她正拿着一个红色的气球。

炳麟这一瞬间有些脊背发凉,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要表演的工作人员还是什么,但是他心中隐隐有个声音提示着他这个女人,但愿是个女人,很危险。

身旁的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个女人,就好像对于其他人来说,她是隐形的。这时炳麟,才想起来,这或许也是他服药后的幻觉。

正当他用这个理由宽慰自己时,便立马被打破了这份平静。

“你也能看到她吗?”向阳开口道,他先是看向炳麟,再看向那个女人,“我时常看到她,在很多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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