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春河畔柳丝低垂,从风而靡。尚且在白日,河面上就已经落了数盏花灯,其光华与水波相映,漾出一种近乎同源的色彩。
通往怀春河的街道两旁此时正攒满了人,脂粉气儿与吃食的香味一俱飘在空中,拢合成一股说不出的呛鼻味道,让走在人群里的薛翦不觉拧了拧眉。
“人太多了,我去前面看看。”她转头跟小竹说了声,便径自寻了衣影单薄处快步走去。
出了人潮汹涌的东鹊街,映入眼帘的便是几条悠怜小巷,几朵野花夹生在石缝中,负隅顽抗地冒出头来。
薛翦驻足在巷子西口,略微好奇地向前方打量。只见其内里尽是迂回曲折,两墙之间窄得仅容二人并立,更有苍盛枝叶盖过屋檐,遮去了大半阳光。
一切都悄悄寂寂,枯沉得引人发寒。薛翦挑挑眉,正待离去,忽而听见几声抽泣鼻音,像是猫犬所出,一声声“呜嗯”地落她心坎,指尖一顿,到底留了下来。
深长的小巷里只剩下她的足音和断断续续的嘶鸣声,没来由地诡异。她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步子随即缓了缓。
未几,那声源离她愈来愈近,竟蓦地变了一番调子,沧硬又闷沉。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就见前路倏有一个人影倒下,唯上半身露在墙外,喉颈处圈一条殷红发紫的血痕,双目力睁,倾尽恐惧之色。
刹那间,薛翦面上煞白一片,脑中滚过阵阵轰雷,转瞬便什么都不会了。
悉疏脚步声从前路往她这边儿笃笃走来,可她却觉双腿被稳稳铸入地下,动弹不得。
须臾,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唇,复环抱她的腰身将她揽到一个支满草筐的石墙间。
突如其来的危险令她猛地回神,抬手便欲去抓身后之人的手臂,企图把他拽到身前,却不想那人卒然一转将她的手压撞到了石墙上。
薛翦吃痛闷哼一声,捂在唇间的手便更紧了些。
“别出声!”那人几乎是贴着她耳尖低喝,一股热气喷洒下来,惹得她心头一凛,身子也跟着僵直几分。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每一息都难捱极了,偏偏她的手还被抵在石墙与那人之间,粗砺又生疼的触感顺着腕骨往上,一径蔓延到指尖,几欲脆裂。
不知过去多久,巷子里终于恢复静谧,腰间与唇际的束缚也一并消散。那人松开她,往后退了退。
薛翦见状立时转身,一双清澈的眸子写满防备,抬起手用力擦拭嘴唇,十足嫌恶,却在下一瞬看见那人的脸庞时,顿了顿。
经她磨过的薄唇透出些微殷红,犹怔愣地启口:“怎么是你?”
李聿面无表情地看她一会儿,眼底却带着打量,“我还想问问薛大小姐怎么一个人来这偏僻小巷?”
说着,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攥起,掌心似还余留一丝温软的触感。
薛翦闻言没应,反而凝目俄顷,忽然拔靴朝外面跑去。
可是前路哪还有半点儿人影?就连那副倒地的尸体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实则她并不害怕流血和死人,吓到她的是那副尸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视野里,且容状惨烈。
到底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这样肆无忌惮?
一道狐疑的嗓音从身后响起,缥缈地像笼了一层薄纱,“你想找什么?”
薛翦回过头,和他相视须臾,神情复杂地挪开脚,“你还未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儿?”
若说是巧合,她断然不信。
“那你呢?”李聿反诘道,继而踱步至她跟前,眼尾捎挂几许探究,“你又为何出现在此?”
薛翦微微一噎,徒然不想与他纠缠,却蓦地听闻一句:“我和你一样。”
这话说得模凌两可,分明是敷衍之词。
薛翦料想在他口中难有几句实话,索性没再追问,低头揉一揉手腕,欲待绕过他离开,即瞥见一段冷光照射过来,转眸一看,竟是一块角状碎玉在墙根儿承阳。
不消想,已将其拾到手里。碎玉质地细腻,呈脂白色,光泽柔润,该是上佳的羊脂白玉。
在这古旧的小巷中哪会有这等物件?
多半是凶徒留下的罢。
思讫,她眉心微蹙,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方才抬头,便又撞上那双狭长的眸子,正目露鄙夷地盯着她,“你这是……什么怪癖?”
知他想左了,却懒得和他费解释,快步避开他朝巷子外头踅身。
哪想他竟追了上来,用肩膀轻轻杵她一下,一言一止俱是纨绔做派,“喂,你在无视我么?”
薛翦冷冷睨他一眼,就差写四个大字贴脑门上:明知故问!
李聿看到她脸上浮现不耐烦的神情,抿抿嘴角,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晚上怀春河岸卉诗画舫,你要来么?”
这样突兀的一问令薛翦眉梢动了动,语含薄蔑:“我为何要去?”
便见他语默一瞬,继而闲闲道:“是你表哥约了我喝酒,瞧你们熟稔,随口问问罢了。”
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似在盼她答复。
热烈的金辉落她眼梢,折返出一缕半信半疑的容色,“启珧和你?你们俩何时是这样的关系了?”
连七夕都要约着一起过。
闻言,李聿嘴角轻扯,神情颇为烦闷,“问题真多,去不去随你。”
话音刚落便抚了抚衣上褶皱,步伐不疾不徐地朝怀春河去。
陆衡一直在雅间门前候着,见李聿上楼便轻扣两下门扉,待他走近才推开房门。
雅间内的两个男子,一个背对着门临窗而坐,另一个垂首静立在旁。虽未见其容貌,可观窗边男子服饰气度,便知家底殷实,该为贵胄子弟。
李聿默然冲陆衡使了个眼色,随即迈进室内,刚一进去,门就由外阖拢了。
他走到桌案跟前,轻声唤了句:“殿下。”
男子转过头来,半张脸映在阳光下,五官分明,隐约泛出一些柔和的光,教那眉眼的锋芒消融少许。见了他,语气亦是平缓,“如何?可是拿到了?”
李聿轻轻摇首,掀袍在他对面坐下,压低嗓音道:“王然死了。”
高成霆执扇的手微顿,半晌,声音也凉了几度:“谁干的?”
王然手中抓着能让太子折损一员大将的证据,连夜换了数匹好马赶至京城,藏匿于怀春河畔。但太子那边暗中遣了人手盯着他的举动,故而才让李聿代他接应王然。
二人虽是多年故交,太子却也难注意到李聿身上,毕竟李家的态度摆在那,端是持中之派,明面上确无理由帮他。
“臣去时业已晚了一步,没瞧见贼人的面容,不过……”李聿回想起薛翦在巷口所拾之物,言语倏忽一止。
薛家乃是太子一党,若让二殿下知道线索在她手中,恐怕对她不利。
“不过什么?”
高成霆目色专注地看着他,那双微垂的长眸下似乎盛满踌躇,良久才听得他道:“臣现在也不敢确定,待臣有了眉目,会让陆衡送信与殿下。”
豫京城上空的月,像一盏明灯高挑苍穹,洒下醉人心脾的清辉。
怀春河碧波荡漾,船只画舫游列不齐,河岸边舞榭歌台上正拢着一群身形俏丽的女子,走起舞步来如弱柳扶风,勾人心魂。
船额题有“卉诗”二字的画舫停靠在河前岸,烛火惺忪地闪着,舫外搁一盏昏红提灯,似是在等人。
薛翦十分悠闲地走在岸边,过眼处皆是红橙相间的光,亦有欢笑声不断传至耳畔,节日的气氛便这样不费力气地掺杂其中,随风涌来。
下晌李聿走后,她先去过一趟魏府,却听管家说两位公子一早便出去了,这才勉强信了李聿,打算到卉诗画舫会一会他。
倒不完全是为了魏启珧。在西口巷子发生的事,她总觉得李聿早便知晓,是特意到那儿去的。至于去做什么,问他定然不会答。
思绪虽如此,却还是不知觉地走到这里,赴他的约。
李聿远远看见薛翦,摆了摆手让陆衡下去接她。待人行至眼前,嘴边弯起一个志得的弧度。
“你还是来了。”
薛翦淡淡睐他一瞬,择了个尚远的位子坐下,开口却是轻慢的一声:“启珧呢?”
李聿似乎不悦,稍纵便将眉间轻起的蹙痕隐匿,怠怠答道:“许是有什么事情给耽误了罢。”
扯起谎来一点儿不见心虚。
画舫缓缓驰动,穿行于倒映着盏盏花灯的水面,薛翦侧目望了一眼,语气毫不意外,“你耍我玩呢。”
魏启珧还没来便已经离岸,岂非明摆着他从一开始等的人就不是魏启珧么。
“巷口说话不便,只好哄你来了。”
李聿向前倾压寸许,开门见山道:“我想看看你在巷口捡的东西。”
薛翦打量他片刻,蓦然轻笑一声,“你倒是爽利。”复从腰间取下锦袋,移递给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聿拆开锦袋将碎玉倒在掌心,神色略显诧异,见薛翦问他便应一句:“反正不是你该管的。”
玉角最末绰约可以辨出一个“宁”字,宁府乃是扎根豫京多年的商贾人家,富甲一方,前两年由左相引荐入了朝堂。倘或真是宁延贤所为,那王然手里的证据也落入他那儿了么……
画舫内一时沉寂下来,两相无言,教李聿的心没来由地晃了晃,续道:“是为你好。”
薛翦低嗤一声,见他一副要追查此事的模样,心底反倒松了口气。若那碎玉真是凶徒所留,放在她这儿却无作为,总觉过不了良心一关。
现如此,倒是她要谢一声李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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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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