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渐渐行远,河岸也化作一笔若隐若现的青色,回过头,就见旁边一艘船里钻出几个衣带松垮的男子,一手端着酒盏,一边抱着美人,还在这朗朗月色下吟起两句酸诗。
薛翦多年不在京城,哪里见过这样香艳的景致,便将眉梢一拧,连忙调移视线,似是找话一般把手抬起,指着碎玉道:“这物件,你是不会还我了吧?”
其实她对李聿并不十分了解,只知他在京中诨名颇多,且又能说会道的,最是不可信靠。但又隐隐觉得,此人兴许不止表面上看着那般简单。
画舫边角都挂了灯笼,火光摇摇曳曳,却也将四下照得通亮。李聿闻言望她一眼,复转眸瞧了瞧旁的船只,心中了悟,笑意即自齿间溢出。
“薛姑娘卓见。”
就闻一声轻哼从对面传来,“既然你目的已成,快点停船让我下去。”
旁边的**之气一路无阻地蔓延开,浓烈得让她几欲跳船,脖子都快僵断了。
李聿却带着戏谑的目光投到她身上,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说及一半还停了停,徒惹几分神秘。
薛翦听得蹙眉,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二人视线相接,各有各的强势,或许她要更胜一些,嗓音泠冽:“我让你停岸。”
骄纵一显无余。
不知怎的,李聿竟不愿同她争执,半敛轻佻模样,招手示意陆衡。
待她离去后,方才沉肃一张脸,低头看着手中锦袋,思绪繁多。光凭此物还不足以证明人就是宁延贤杀的,况且他既拿到王然手里的东西,于薛相不利,于太子更甚,此刻多半早已销毁。
捕风捉影的事,他也不屑做。
略忖片顷,将锦袋抛给陆衡,继而懒洋洋地挪步向前,“把此物交给二殿下罢。”至于殿下想怎么做,便与他无关了。
旭日初升,熹光从高耸的城墙薄洒而下,铺陈在街道两旁,给这浮沉的俗世多添一抹活色。
茶摊围坐着几个衣着素朴的男子,边喝着茶边聊道:“听说了吗?有人在怀春河边发现了一具无头尸。”
若单是死人倒还没那么可怕,但这魂魄无法升天的死状,忒阴邪。
另一人啧啧两声,不住摇首道:“这是造了什么孽,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我听官府的说,那人的外袍都教人给扒了,就剩个中衣……”接话的男子未及说完便倏地收住了,两旁的议论声也一应消止,抬眸看了眼缓驰而过的马车。
城东一块大多数人都识得薛府马车,终究是当官的,大家闲谈也都习惯了避开这些官爷,免得说错什么给人听去,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薛晖手打车帘掀开寸许,淡淡看一眼车外,很快便落了下来,向驾车之人道:“宁府可有消息了?”
他的声音很轻,须臾,便听外头应了一句:“回老爷,还不曾收到那边儿的信。”
薛晖回想起那日在府中吩咐宁延贤的事,略微拢了拢眉,接着交代道:“你等会儿去打听打听,看他们说的无头尸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爷。”
玉棠院内,薛翦和薛植羡一同坐在下首。侍女给二人斟好茶后,又拿了一碟薛翦常用的点心。
她随手捻起一块塞进嘴里,才刚嚼两下,面容就变得古怪起来,一双秀眉微微颦蹙,抿着嘴不动了。
俄顷,勉力阖了阖眼,不大不小的糕点就这样被她生咽下去,随后急忙捞起茶盏,囫囵两口下腹。
如此举动难免令魏氏吓了吓,旋即撑着扶手起身,至她身旁仔细照看,“你这孩子,不好吃便放下么,哪有这样吞的?可噎着了?”
薛翦拍拍心口上方,复轻握住魏氏往她背后探抚的手,道:“孩儿没事。”
随后抬起头,眸中略携委屈之色,“娘,太子冠礼……孩儿能不去么?您帮我劝劝爹爹,可好?”
不然她心绪沉闷,吃什么都没味儿。
若没出前几日在宫里的那起子事,她去了也无所谓,可如今一想到皇后和太子,便有浓重的压抑迫上心间,委实不好受。
魏氏看她有无边的祈求堆在眼底,一时犯了难,“翦儿,不是娘不肯帮你,实是这件事它……”
话声到后面便断了弦,久未接起。
倘或皇后无意让太子与薛翦结亲,她尚还可以一试。但时下这般状况,薛翦若不去,倒显得是薛家无法释怀,或恐更令娘娘不悦。
薛翦却没往这处想,只清楚自己不愿再进宫,听她语气为难便没再开口,身子倒是软塌塌地贴去椅背。
薛植羡正端然坐她对面,见她一副颓丧的模样,出言宽慰道:“殿下冠礼左右不过一日,眨眼便过去了。”
他的嗓音清雅,最能予人一种平静的感觉,放在往常,薛翦是喜欢听他说话的,今日却娇怒地朝他瞥来。
别说一日,半日都够她捱的。
半晌,魏氏附和道:“是啊,小小年纪别这般垂头丧气的。不如让小羡带你出去玩玩,你们兄妹俩也好久没一处转转了。”
“正好我今日休沐,用过午饭便出去吧。”薛植羡温然应下,望向她的眉眼仍是一贯的柔和,并未在意她适才所为。
薛翦闻言长长舒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回了声好,却总有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城东的街市十分繁华,五更天便有商贩开门揽客,直至夜里巳时方才歇止。
薛翦二人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小竹与另一名随侍,几乎每过一家小摊,她都要停下来挑拣,跟泄闷似的,积累起来多到让人两手难拎。
但也是了,她平素不高兴还能执剑练上一二个时辰,而今出来,空有力气无处使,不得换个法子磨一磨。
又过一会儿,那侍从终于按捺不住,唤了声“小姐”,手中真是没空余再拿些什么了。
薛翦顿足侧睇向他,慵闲地问一句:“何事?”
就见他面色奇异地看她一瞬,很快就将目光转到薛植羡身上,似无奈又似诉苦。
薛植羡唇边勾勒一抹浅笑,大约是太了解他这个妹妹,耍起小性子谁哄都没用,便只依着她,含笑未言。
公子的心有多偏向小姐,小竹早见识过,遂略有同情地睐那侍从一眼,主动帮着分担了些。
不多时,薛翦便负手回身,大步迈进左边一家成衣铺子,俨然没打算就此罢休。
只瞧店内罗列着各种罗裙锦袍,艳丽夺目,帘子后还立着几名女子笑吟吟地闲谈着。掌柜见有新客,忙热忱地趋上前,手里还不忘拿两本成衣图册给她。
却不想,少女绕过他径直走到一处展架前,待要点其一试,忽听身后响起一道羞赧的声音,教她停在半空的手蓦然一滞,挑眉转了过去。
苏缘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薛植羡,心中欣喜若狂,未及多思就走到他面前,睫羽轻颤。
“薛公子……还记得我吗?”
话才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上回在宴会上见得匆忙,连姓名都未通,他怎会记得呢?
果然,眼前人只对她客气疏离地一笑,尤其清浅,并无旁的话。
苏缘一时面色窘迫,原白皙的肌肤瞬间透出一点酡红,却仍大胆续道:“我叫苏缘,前几日我们见过的,薛公子还曾扶过我一把……”
薛植羡沉下眉,似乎是在回忆,片刻才舒展神情,低应一声“苏姑娘”,目光复投回薛翦那儿。
也算是尽了礼,但落在苏缘眼中莫名酸涩上涌,顺其视线望去,不由一怔,后头还想说的话便都消散在对面那张冷艳的脸庞上。
人言道冤家路窄,可不正是这个理?
薛翦原只觉得她面善,但闻“苏缘”二字,眸底倏地挂满讥诮,拉上薛植羡便往门外走,经过她时还冷冷一睨。
苏缘这才反应过来,掌心微攥,迟疑几息到底追了出去,拽住薛翦,“都这么多年了,有必要这样吗?”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眉间俱是隐忍不甘。
薛翦十分嫌弃地拖开她,厌烦的语气道:“你以为呢?”
她闻言顿了一瞬,有些话说出口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兴许是余光扫到他淡淡望来的眼神,便咬咬牙,吞没了她一身骄傲。
“从前之事你若还气不过,我跟你道歉。”
薛翦仿佛惊诧须臾,尚不及人捕捉,就冷漠地黯了黯,“省省罢,你的道歉我可消受不起。”
言讫,不再听她解释什么,一甩袖摆,身影便渐渐湮没在长街之中。
茗品楼一如往常般热闹非凡,店伙恨不得长四条腿好去招待一众催命似的客人。薛翦一行人到此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客满盈门,喧杂纷纷,霍然失了兴致,抿抿唇欲待离开。
“那个天杀的把人的头砍下来藏了,死无全尸,你说可怜不可怜。”一道愤懑粗犷的声音由旁侧传来。
“可能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老汉掩了掩嘴,“这些做官的大人,背地里都阴狠着哩!上回我还在罗府侧门看见几个被烧得面目全非..….”
“哎哟!老哥,你这话可不好乱说!”同座之人连忙出声打断。
薛翦略拧起眉看向旁边正议论的一桌人,心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植羡见她脸色不对,以为她是听了那些言辞害怕了,遂伸手牵住她往楼外去,安抚一般说道:“京城常有些离奇的案子,被百姓安上臆想传来传去,显得玄乎骇人,不必当真。”
她回过神,稍忖会儿问:“这种命案在京城里有很多吗?”
“……近几年比较多罢。”
“官府不管?”
薛植羡目色微凝,暗道一句,官府管不了。
为谋权利者,有几个是手下干净没沾过血的。官府衙门那等小职岂敢违抗那些鸣钟食鼎的大人物?都是拿着俸禄苟活之辈罢了。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与薛翦讲。沉默良久,终温然道:“好了,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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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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