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出了弘德门，薛晖停下脚步。略思俄顷，终究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翊宁宫内十分安静，菱花窗半开着，暖阳便依附长风缓缓铺落。皇后在软榻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屏退众人，涂有豆蔻的手指轻执书册，神情平淡地翻读。

薛晖见状只向她轻声行礼，便站立一旁未再启口。

久久之后，殿中方才响起一道曼然的嗓音：“本宫知道兄长今日来要说什么。”

她眉眼一抬，露出那张华贵疏冷的面庞，“那日是本宫心急，但听翦儿的口气，竟像是个眼高于顶的，独独差一声瞧不上太子了。”

她对薛翦自问喜爱有加，向来如珠如玉般珍视着，许她太子妃之位，虽有私心在里头，但真情和利益也算得对半，哪里想过薛翦会有二话？

如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搁谁能不恼怒呢。

薛晖明白这个道理，将语气放得极低，“翦儿能得娘娘厚爱，是她的福分。怪臣没把她教养好，居然在殿上说出那般狂妄自大的话来，恳请娘娘息怒，有何不满尽可降罪于臣，臣决计无不依的。”

一席话说得平稳，声若玉石，教人听不出半点儿奉承之意，反而心有不安。

薛晖位高权重，朝野侧目，心思与手段自不必说，虽面上一副文雅做派，背过身去谁敢讲自己不怕得罪他的？

百官尚且如此，皇后是个女人，再狠戾也敌不过他。何况她还需要母族跟兄长的势力，方可坐稳了这皇后的位子，当下见他退一步，自然不会再端着，一会儿便软下口吻。

“兄长这是折煞本宫了。”她投下书册，起身去教薛晖落座长椅上，改了脸色，“翦儿是个率性的孩子，本宫不该迫她太紧。只是淮儿冠礼将至，太子妃之位却迟迟空悬，本宫也是……”

再自降身份的话，她说不下去。毕竟身为国母，尊贵久了，脊梁也比从前硬直许多，更别提她入宫前就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能这样低头已是不易。

薛晖不置可否地颔首，又过半晌才问：“那娘娘以为眼下应该如何做？”

殿内一时没有回应，他便接着说：“翦儿多年不在京中，与太子殿下的情意不会有多深厚，倘或请陛下赐婚，难免招惹疑虑。”

今上正值不惑之年，对太子颇为忌惮，时常打压。且从熙贵妃故去以后，陛下似乎有意扶持二皇子与太子相争，不知是为制衡，还是为了旁的什么。

皇后细思良久，和声问：“兄长的意思是？”

“再等等。”等到陛下不再提防，抑或太子的羽翼足够强硕。

外边儿日头骄盛，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赵管家提袖揩了揩鬓角，才一罢手就见薛晖从东侧门走出来，忙阔步上前回禀：“老爷，宁大人来府上了，还带了他府中的二公子。”

薛晖听得皱了皱眉，却并未吩咐什么，同他一道步向马车。

回到薛府，仍旧不疾不徐地行至正厅，面容沉静，不表喜怒。

厅内二人见了他皆站起身，拱手作揖，薛晖应了句，便示意赵管家将门外下人遣散，阖拢了门。

不等他开口，宁延贤身边那个长相偏柔的男子已牵着薄笑向他再度施礼，“晚辈宁逸，见过薛大人。”

这回他倒没受，一双寒眸毫不遮掩地望住宁逸，眼底俱是边量。那股上位者独有的情态，在他身上展现地淋漓尽致。

宁延贤为他办事已久，明白他这副神情是不悦了，恐他生怒，遂连忙解释道：“不瞒薛相，此次西蜀之事便是犬子宁逸代下官去做的。”

话罢，给宁逸递了个眼色。

宁逸了然上前，从袖口中取出一叠信物移交给薛晖，“薛大人，这是我从西蜀官那搜来的，您过目。”

薛晖迟了片刻才伸手去接，仔细察看一番，待无误后亲**入火盆。继而坐到上首，嘴边显了些轻蔑的笑，偏由他做出，仍就一派清雅贵气。

大约是数代累积的世家威仪，教宁延贤不由局促起来。他今日带上宁逸，确是存了给此子铺路的心思，放在朝堂里并不少见，但今日这样贸然来访，到底显得不敬。

忖度如何开言的空档，就听上首轻轻掷下一句：“那西蜀官，你是如何处理的？”

不及宁逸答复，他又道，“怀春河，是你的手笔罢。”

年纪尚轻，办事倒是狠戾雷霆，当为一把好刀。

宁逸谦逊回了声是，也没邀功请赏。

薛晖盯他片刻，沉声吩咐：“再做干净些，别留什么马脚。”

宁逸颔首应下，随后便退出正厅，剩宁延贤与薛晖二人在内商议旁事。

赵管家带宁逸随处走了走，途经校场时，忽觉身后之人驻了步。于是回头瞄他一眼，淡然道：“这是我家老爷特意为小姐修建的。宁公子也习武么？”

宁逸稍微点首，话说出来却是阿谀：“防身的本领还是有的，但与你家小姐恐怕比不得。”

赵管家时下还不知道怀春河那具无头尸出自于他，瞧他生得温和，便当此话未有掺假，笑了笑。

与此同时，薛翦正踩在一地金箔下与薛植羡分别，眼底已不见适才的惊愕，替上一副名为胜负欲的光彩。

她还惦记着与魏启珧的比试，不想输。于是挥挥袖摆往校场走。

阳光透过花叶照射在宁逸身上，如同披着一层金纱，这般望去倒是褪了几分清冷。薛翦远远瞧得前面走来两人，不觉顿足立在原处。

赵管家身旁的男子穿一身黛蓝，颇沉峻的模样，倒有几分眼熟。待他们愈发走近，薛翦秀气的眉毛倏忽一拢，脸庞透出些窘迫之色。

那日在戏园里与她分座之人，可不就是眼前这个？

她轻咳了下，快步往前企图绕过他们，冷不防赵管家也怔怔须臾，犹豫再三，总觉得默不作声会失了礼，便向她唤一唤，介绍道：“小姐，这位是宁府二公子。”

多余的也不讲了。

话落，薛翦扯扯嘴角，到底潦草地点了个头，眼神闪避。

宁逸看着面前的少女，似乎想起什么，唇边浅浅划过一丝揶揄，声音润朗道：“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