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二十三年,七月十三。
奉极门内,太子身穿绘满章纹的黑红冕服立于冠席之上,玄衣朱裳,腰系玉带,姿容矜敛萧肃,一如宝剑入鞘那般。
皇帝着通天冠服危坐于高坛,双目含威平视。文武官员皆按品阶而立,奏乐者整齐列于冠席南面,琴笛悠远绵长,鼓响气势磅礴。
“皇太子冠,众臣行礼。”礼仪太监嗓音尖细,臣子皆转步面向冠席拜讫。
和风缭缭,鼓入襟口袖中,一阵热意围裹周身,教薛翦不觉挑了挑眉,随众而拜。
尔后,太子下冠席稳步走至高坛,于皇帝跟前跪礼,腰身挺直,双手拱抱胸前,眉眼微微垂下。
皇帝淡然看着太子,面上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缓缓起身停于太子身前,声音肃然深重:“太子今日加冠,朕赐你字,孝明,望太子孝君亲贤,以睦兄弟。”[1]
“是,父皇。”
未几,中官侍上九旒冠,跪于太子旁侧,待皇帝亲自为太子加冠。
薛翦因肃身站立太久,浑身不适,只想快点结束出去活动筋骨,因此面上五官总拧一会儿松一会儿的,用薛晖的话来说,便是无礼至极。
不知又过多久,终于礼毕,太子入殿面见皇后,皇帝赐宴于广文殿,众臣酉时赴往为太子道贺。
薛翦同薛植羡退出奉极门后,规规矩矩地站在旁道等候。
身着朝服的人影陆陆续续经过,皆是目光疑惑地边量薛翦一眼。如此打扮,委实不像宫里的人,何故出现在此?再瞥一瞥她身旁与之有五分相似的男子,登时明白过来。
该是国舅家的丫头了。
此前只知她年幼离京,许久未再听闻她的消息,眼下太子及冠,她便回来了,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薛翦像是能看透他们心中所思,半阖着眼望向低处,一侧眉梢微微挑起,端是不耐烦的模样。
须臾,听得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这才抬起眼,低低随他喊声“爹爹”。
薛晖略微颔首,官服松大庄严,为他本就宁寂的面容多添一分苛酷,将那些往这儿瞟的眼睛一霎驱散开来。
“距酉时还久,你们等皇后娘娘回翊宁宫后便去请安罢。”话罢,特意嘱咐薛翦仔细言行,不可再冲撞了娘娘。
薛翦思绪怏怏地应声,想到上回在翊宁宫似无活人般的气氛,心底不免抖了抖。致使临至殿前,她突然放慢脚步,浑身透着一股不安的劲儿。
其实她那日推拒皇后并非冲动所为,尽管愚蠢,但若再来一次,结果也是一样的。委婉之辞总会给人留有余地,而她不希望这个余地是拿她与太子绑在一起。
说白了,她是在赌。可赌了以后,没有受到任何皇后娘娘或是爹爹的怪罪,始终让她一颗心吊在半空,难以复位。
头顶悬刀的日子,不外如是。
漫漫暖阳披落下来,在她身上画一道明媚的光辉,人是耀眼极的,但举措总有些不对味,譬如当下,垂目捏手的她。
薛植羡似有所察觉地住了步,回首瞧她秀眉紧拧,不由抿唇。俄顷,走到她面前轻问:“小翦,你是何时变得这样畏手畏脚?”
语气中蕴含些淡淡的叹息。
从前的她敢想敢做,浑身是胆,哪怕做错了,只消坦荡地低个头,到底无人舍得责罚。如今怎么连见皇后娘娘都顾虑重重?
闻言,薛翦长睫微掀,还是那么彷徨无措的神情,望进薛植羡眼中,当即心软一片。
于是伸手轻握了握她的肩,带着安抚的意味,“我虽不知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向你保证,凡你所忧之事,哥哥和父亲都会为你铲平。”
他的话音低锵坚定,像一只无形的手,单凭己力把她悬空的心拽了回去,嘴边渐渐扬起一丝温暖的弧度,颔首道:“谢谢哥哥。”
待要重拾步履,一行规整的足音打断了他们。偏头看去,却是皇后的舆轿。
二人随即垂眸,抬袖施礼。
舆轿落下,镶着金丝的罗摆颤开些弧度,从轿中步出,走近他们虚扶了一把,温然笑道:“到殿内说话罢。”
朱红的殿柱间竖列着四鼎紫铜香炉,正中处架着龙凤纹紫檀椅,皇后一手轻轻搭在紫云手上,由她端扶着落座。
“润初也是许久未进宫了吧?”皇后含笑看去下首,透进殿内的阳光在男子脸上铺开,只静静望着都是一派温润文雅。
“回娘娘,有一年多了。”
“是啊,本宫记得你上回进宫还是去岁年节之时。那会儿太子还跟你聊起翦儿小时候,可讨人欢喜了……这些年翦儿不在京中,过节总觉得少些热闹。”
皇后说着眼眸一转,调到薛翦身上。
以往的年节宴会,薛翦不必准备什么,随意间的举动便已令人笑逐颜开,吉利话更是一句接一句,又撑着那张玉雕似的小脸笑嘻嘻的,谁能推开了去?就连陛下都夸她伶俐可爱,年年嘉赏。
薛翦听了立时垂下眼眸,“承蒙娘娘抬爱,臣女哪有这样的本事。”
此言一出,皇后去提茶盖的手微微一顿。
搁在往常,她都是亲近又无畏地唤自己“姑姑”,今日却是按礼。
停在她面上的目光突然多出两分打量,瞧她颊腮染一层红,像是羞赧惶恐而致,唇畔重新添增无奈的笑。
到底是个孩子,心思都写在脸上,多半怕自己再提婚事,刻意做得疏离了些。
一番叙谈过后,外间的光线黯淡下来,皇后觉得乏了,遂未作多留,只招呼一名内官引他们先去广文殿。
路途尚远,几人走得较快,待跨过一扇漆门踅入宫廊,冷不防见另端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似乎顿了下,继而加快步子朝他们走来。
那便是嘉阳了。
一身杨妃色宫装,迎着晚霞越发显得容颜娇俏,精巧的下颌微微抬起,眉宇间尽是任性刁蛮。
薛翦才瞥得一瞬,便不动声色地往薛植羡身后移了移。好不容易从皇后娘娘那儿解脱,再没功夫应付这位难缠的公主。
待嘉阳停于廊下,却只能看见薛翦半个影子,另一边直直没入薛植羡身后,躲她似的,问礼倒未落下。
半晌,她拖着倨傲的嗓音回道:“免礼。”
复对那半阙古怪的身影笑一笑,“薛翦,你站好了,本宫有话要问你。”
等了一会儿,薛翦方才抬足往右边一迈,因身量比她高上许多,故只能略低下头来看她,眼神平静,甚至不屑问她作何吩咐,就这般站着。
仿佛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嘉阳尤其厌恶她这一点,黛眉颦蹙,“你托本宫的事,本宫给你办好了,想必你早已知晓。”
见她轻轻点首,又问:“既如此,为何本宫听闻你在乞巧节那夜跟李聿上了同个画舫?你不觉得该给本宫一个解释吗?”
话音落,薛植羡眸中划过一抹惊讶,显然未曾料到她与公主之间还有这般纠葛。
薛翦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嘉阳会问起这事儿,稍顷才低低一笑,“那日啊……”
有何好解释的。她心底暗道。
难不成从撞得歹人行凶开始,一骨碌讲与嘉阳听?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嘴角似有若无地勾出些玩味的痕迹,语气颇多无奈,“过了这么久殿下才问,还请恕臣女实在记不得了。”
[1]“以睦兄弟”出自《大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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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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