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衔玉颇有种目送孩子去高考的老父亲心态,看着游子意上了台,抽刀,摆起手式。
嗯,挺好,大大方方的。他欣慰地默默点头。
……呃,不对,自己欣慰个什么劲儿,好像应该嫉妒来着。
他立马换了副表情,沉着脸皱眉,抱臂冷哼,像是很不满师弟上台出风头。
其实游子意一直在悄悄观察师兄的动作,见他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有点摸不着头脑。李青筠见状笑了一声,“嘿,别看了,你师兄有我好看吗?”
游子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连忙道:“抱歉前辈。”
李青筠顺手挽了个剑花,连战五十余人,她手中那根树枝上的几片嫩叶甚至还留在枝头。
达到一定程度的武林高手都是内外兼修的,外练身法,内修内力,缺一不可。李青筠之所以能用脆弱的竹竿、树枝与人打斗甚至杀人,正是因为她会将内力灌注其上,挥剑时兵不血刃,内力才是她真正的武器。
可惜的是,放青崖并未教他们如何修炼内力,不知为何,连她自己都没有内力在身。
方衔玉甚至有点怀疑,游子意怕是连“内力”这个概念都不甚了解。
这简直就像把刚学会握笔的孩子推上考场写八百字作文,太不靠谱,太荒谬了。
他一条咸鱼倒无所谓,可游子意呢?游子意不需要修内力吗?难不成连内力都没有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原书《雁翎刀》比放青崖这个师父还要不靠谱,作者好像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会闷头给主角开挂,主角和别人都不像同一个世界观下的,差不多相当于冷兵器硬刚热兵器,居然还能一打一个胜。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以上想法在方衔玉平滑的大脑皮层滑过,如流星般转瞬即逝。他继续抱着臂,冷眼旁观游子意挨揍。
是的,挨揍。
李青筠抽陀螺似的抽了游子意两圈,发现对方没有内力,便干脆也不再用,只凭真刀真枪的工夫与他对打。可是即便如此,也能将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游子意想断她的“剑”,可他连李青筠人在何处都无法及时捕捉。她的剑法里只有攻没有守,树枝如雨滴般点在身上,每一击都落到了致命的地方,但由于对方收了力道,以至于看上去像是一场猫抓老鼠式的戏弄。
原本还算轻灵的雁翎刀此刻沉得像百吨重铁,他握在手中,抬都抬不起来。
李青筠停了一刻,问:“还打吗,弟弟?”
游子意毫不迟疑地点头,他抿了抿唇,尝到自己口中的铁腥气。似乎猜到了对方下一剑会落在哪里,他将刀横在身前,不偏不倚接住了她的剑。
“咦?”李青筠从这一式中看出端倪,“悟性不错。”
再变幻莫测的功法也是人编出来的,性格、偏好、流派通通有迹可循。高手过招往往先试上几合,摸清对方的路数之后再寻求突破,记性、眼力、理论知识等等缺一不可。只不过游子意还没到那种水平,完全是出自直觉接住了这一剑。
可既然被李青筠察觉,她又岂会任凭游子意拆自己的招。
台下一人惊呼:“竹影断虹换了左手剑!”
或许常用的右手会有一些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习惯,那么,换一只手呢?
这一式俗称“换手剑”,不是个常见的法门,毕竟并非人人都有这个自信让一只陌生的手掌握武器,因此大多只会在受伤力竭甚至是断臂的危急关头用换手剑。
“不是吧,这么认真……”
方衔玉小声嘟囔,话虽如此,心中却也十分佩服李青筠此人面对对手的态度。
和一个那么大点的孩子打,但从不轻慢,仅仅被无意间拆掉一招就用上了换手剑。与其说她是杀鸡用牛刀,倒不如将今日这一局视作一场教学。
但愿游子意的心态别被她打碎吧。
方衔玉继续看向比武台。台上,李青筠的左手剑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进攻路数,比起右手干脆利落的杀招,左手则多了些花里胡哨的晃眼式,时不时挽个剑花,将游子意骗得越发晕头转向,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下台。
树枝又一次点在他额心,李青筠停手笑道:“弟弟,你已经在我手里死过千千万万回了。”
“……”
游子意沉默不语,只是第千千万万次提起刀来,准备迎接她的下一式。
李青筠神情中带着赞赏,再一次向他抛出橄榄枝:“好孩子,真的不要来我们月下十九峰?无需试炼,直接入我门下,童叟无欺哦。”
游子意摇摇头,她颇为可惜地叹一口气,气未落地,人已旋身闪至背后,手里的树枝从他手臂夹角间的空隙刺过,直指手腕脉门。这个角度刁钻又巧妙,若是一击得中,游子意必然连刀都握不住了。
在遮挡下没人能看清二人的动作,但台上骤然响起“咔”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
不会是把游子意手臂打折了吧……
虐待儿童啊!
方衔玉急忙向前挤了几步,硬是挤到台边,仰头去看。只见李青筠退开一步,露出游子意小小的身影,他半跪在地,脸侧破了一道口子,正汩汩流出血来。
他有些懵然地四下望了一圈,与方衔玉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担忧目光相触,这才松了一口气,撑着地站起身。
看样子胳膊没断,腿也没断,方衔玉提着的心总算落回胸腔,纳闷地想,那是什么东西断了?
他还在琢磨时,忽然有人大喊:“这孩子折了竹影断虹的剑!”
断的是李青筠的剑?
方衔玉一愣,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李青筠手中的树枝果然只剩下一截,而断掉的那一半,正落在游子意脚边。
没看清的人纷纷问道:“他怎么做到的?谁看见了?”
“不知道啊,动作太快了!”
方衔玉听到身旁一个少年低声说了两个字:“换刃。”
“换刃?”他下意识接过话头,“什么意思?”
看到对方的脸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正是几日前一见面就掐他的那个神经病。
自称“瞧瞧”的少年轻笑一声:“看看,好久不见。”
“……”方衔玉恨自己多嘴。
“李青筠换手,你师弟便有样学样换刃。”少年说,“调转刀刃,朝向自己,在李青筠从身后刺来时,顺势将剑斩断。”
可是能供游子意施展的空间极其狭窄,仅限他手臂与身前几寸的距离,他又是如何发力断剑的?
少年似乎看出方衔玉的疑问,继续道:“很简单,见过切菜吗?刀还是刀,那根树枝是菜,只要以自己的身躯为砧板,无需多宽敞的空间,他就能够发力将‘菜’切断。”
“他力道控制得不错,只划伤了脸。”他点评道,“若是再莽撞点,恐怕要自己将自己砍个对开呢。”
方衔玉握在掌心的手指一紧,总算知道游子意脸上的伤口怎么来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死孩子,赢不赢输不输的难道比命还重要吗?
反正都被李青筠揍了那么多回合了,学到东西就行,何必拿命去赌,非要掰回这么小小一成。
就算断了对方的剑,那又能怎么样?在场的人都知道李青筠连内力都没有用,打他就和打一只小蚂蚁差不多,即便这小蚂蚁拼尽全力咬对方一口,也只是不痛不痒,没人会记得的。
他真的很想问游子意,值得吗?
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满脸是血,却依然像蜉蝣撼树般微不足道,值得吗?
那个少年说得果然不假,比武台上,李青筠看了看手中断枝,挑眉道:“学我?”
游子意不卑不亢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教导。”
“不错,是个可塑之才。”她也不计较,随手将树枝一抛,“答应姐姐,等你长成一定要先去挑了肖凛,把他那‘天下第一刀’的狗屁名号踩在脚下摩擦,千万记得哦。”
游子意不知道怎么答,干脆假装没听懂,“嘿嘿”傻笑了两声。
李青筠在他发顶呼噜一把,转向众人说:“既然我的剑已被这位小友斩断,那比武也就到此为止吧。若打得不尽兴,各位尽管来月下十九峰,青筠奉陪到底!”
她拱手,将礼行得张扬又矜骄,随后飞身离去。
方衔玉听见身旁的少年低低骂了一句。
“……显摆。”
李青筠这人的确挺显摆,孔雀开屏似的,自己夸起自己来都不害羞,但行事又不乏君子之风,总之方衔玉觉得她还是个不错的人。
“你骂人家干嘛。”他打抱不平,“你要是有本事,尽管去挑战她。”
“我没本事。”少年捂着胸口闷闷咳了一声,瞥了走来的游子意一眼,“你师弟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杀了她。”
杀什么杀!好端端的比武,怎么让他说得那么渗人呢。
这人怪怪的,看着瘦弱,目光却像蛇一样阴冷。方衔玉不想让他盯上游子意,把小孩往身后一挡,蹙眉道:“什么杀不杀的,无聊。”
在李青筠离开后,人潮也渐渐散去,只余三三两两的人还想留下来继续切磋。方衔玉不想惹事,索性不和那少年多言,转身牵上游子意就走。
跟在后面的游子意忽然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脚步没停,借着袖子遮挡在他手心描画几笔。
他在画什么?
……一朵花?
方衔玉猛地反应过来他想传达什么,几乎是一瞬间,他浑身就麻了半边。
花褪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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