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沈渊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沈思漓还待在厅内尚未离去。

沈思漓咬住下唇,将圣旨放入案几匣子中,向沈渊微微躬身,懦声道:“女儿告退。”

不过须臾,正厅内只余下沈渊夫妇以及两房长子。

沈思漓装成失魂落魄的模样,刻意放慢脚步,落在吴嬷嬷与六弟后头。眼见二人身影渐行渐远,十分谨慎地确认过四下无人,蓦地快步绕行一小段路拐到正厅背面大白墙下。

壁上悬挂有虚子所作的《日照清微山》,图下摆有檀木长桌紧靠着背墙,不知哪个小厮将长桌摆错了方向,是以许多人竟不知这桌下能够藏人。

沈思漓熟稔地钻入桌底,附耳贴在墙壁上,细听里边的动静。听得沈渊允许众人落座后,短暂的脚步声后厅内又安静了下来。

卢夫人愁眉苦脸甩着帕子在沈渊另一侧太师椅坐下,抄起尚有余温的茶盏润了润嗓子,忽地一拍扶手,义愤填膺道:“都是东阳长公主干的好事!”

“宴清?”沈渊蓦然扭过头来,脸上闪过异色,“兄长被贬还是她去求得情,又怎会不知两家恩怨?”

卢夫人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还不知道你外甥女?贵为长公主殿下,独断专行惯了。”

沈渊:“……”

萧宴清是沈渊胞姐留下的唯一孩子,在生下她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抱养在苏贤妃膝下,与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一同长大,二人情谊深厚。待新帝一登基,下得第二道指令便是赐封其为东阳长公主。

有陛下的爱护和纵容,萧宴清行事嚣张跋扈,屡次惩治朝中大臣的子女。皇帝知晓后仅是不痛不痒说了几句,半分惩治也没有,使得萧宴清气焰大盛,近一年来甚至在朝廷政事上屡次进言。

卢夫人想了想,戏谑笑道:“要是五丫头嫁入侯府,顺顺利利生下嫡子,那爵位也不是不能落在沈家外孙头上。”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门亲事也不是坏事,过程是辛苦了些,但硕果颇丰。

“母亲,恕儿子直言,”沈逸行忍不住打破母亲的幻想,低声道,“那高家也不是傻的,不防着五妹妹就不错了,哪能轻易任沈家拿捏。听国子监的同窗提起过,前边那位侯夫人说是小产人没了,娘家人还来闹过一场,可见人没得蹊跷。”

卢夫人听后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结交的官员女眷也不少,深宅大院里的辛密可不是白听的,这不就是趁崔氏半只脚在鬼门关,将人彻底送上黄泉路。

沈逸晋指间捏着茶盖,专心致志地撇去茶汤浮沫,心里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好半晌才缓缓说道:“侄儿以为,此事没那么简单。”

沈渊皱了皱眉,轮廓分明的脸上骤然紧绷,眼睫轻轻一颤,眸中浮上一层寒意,问道:“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沈逸晋目如朗星,身着茶白翠竹色缂丝织锦长衫,已到束冠的年纪,看起来板板正正的,连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不留一点碎发。

为人正经得像个老学究一般,举止投足之间仿佛写满了‘之乎者也’。

沈逸晋看向上座,肃声对沈渊正色道:“陛下忌惮是真,担忧的却不是高侯爷功高震主,而是意在敲山震虎,震慑年幼太子背后的承恩侯府。”

当上皇帝不难,把皇位坐得稳若泰山才是不易。

二皇子萧景和从陪衬皇子,逆袭为君临天下的帝王,除去高靖远舍生忘死,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送他扶摇直上乘龙位。背后还少不了王皇后的父亲——承恩侯王见舟的相助。

年幼太子尚且是个跟着太傅摇头晃脑学《千字文》的孩提,朝堂上有王家大能舌战群儒,打起战来有定安侯府冲锋陷阵。两家一个不痛快便能沆瀣一气扶持太子登基。皇帝夜里能高枕无忧,那才叫心大。

沈逸行背部紧紧贴着椅背,翘起二郎腿,被沈渊一记冷刀子扫了过来,连忙放下脚正襟危坐好,轻咳了两声道:“咱们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是东阳长公主的母家,妥妥的自己人。陛下安插自己人进侯府,很合情合理。”

沈渊忽地开口说:“问题出在宴清身上。”

在场众人齐齐望向沈渊,他神色复杂,常年混迹官场大致猜到外甥女参与其中,充当着怎么样的一个角色。

沈渊站起身来,踱步至门框边上,负手而立抬头仰望天边自南边赶路飞过的一排大雁,下颌线紧绷,语气生硬地说:“旁的什么官声、前途、旧怨都还好说,只要你们兄弟三人将来有出息,尚能有一条出路。”

沈逸行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突然之间怎么就无路可走。

沈逸晋看出沈渊的忧虑,低声道:“二叔是在担心,长公主借花献佛,有意干涉朝政?”

厅外忽地刮过一阵不合时宜的大风,没关掩饰的窗柩微微颤动起来,卢夫人心有所感走到窗边往外环顾了一圈,确认过没有不要命的奴仆敢偷听主子们商议正事,才把窗关严实了。

沈渊捋着胡子朝沈逸晋投去赞赏的眼神,视线转向脸上写着‘不明所以’四个大字的大儿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沈家是宴清的母家,亦是她的依靠。倘若她安于现状当个皇家公主,天子身边有人帮着说话,于沈家而言大有助益。”

沈逸行没再自讨没趣往下接着问。

沈渊想起外甥女的传言,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来,转身坐回太师椅,拍着案几忿忿不已道:“可她这两年都在做什么?醉心权术!结交官员!妄图效仿馆陶公主,意欲干涉朝政!即便沈家如今孤舟难行,我也不能冒险将全家押在一艘注定会翻的船上!”

沈思漓抿紧嘴唇,手撑在地上缓解蹲久了发麻的双腿。她听得入神,渐渐听明白了沈家与高家这们亲事其中的利害关系,总而言之就是进退维谷,陷入两难之地。

表姐东阳长公主未与父亲商议,便借沈家女儿给陛下献投名状,于沈家而言是骑虎难下。

她虽是心里佩服皇家公主能够揽权,可也知道自古后宫干政为士大夫所不容。哪怕是女子中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儒士们议论起垂帘听政总是会忍不住贬损上几句,诸如‘妖后’、‘放任外戚干政’、‘恶毒’、‘阴狠’之类用词。

历朝历代若有女子展露一丁点干预政事的野心,少不了各方势力针锋相对,恨不得将其如女婴般扼杀摇篮之中。史书上对她们不留情面,反倒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又是“枭雄”,赞其有本事,真是何其讽刺。

思及此处,又听二哥哥沈逸行抑扬顿挫附和道:“对!沈家断不能成为长公主手里的一把刀!”

沈渊一拳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又好似不够解气,一挥手将茶碗扫落在地上,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散开来,茶汤如转伞般溅飞老远,继而重重吐出一口气,凛声道:“这门亲事便断不能成!”

众人吓了一跳,卢夫人从未见过沈渊这般阴晴不定。

沈渊握紧拳头,眼前闪过一幕幕前车之鉴,从咬紧的牙齿中挤出:“沈家怎么来的胤都?那是前头那些个参与废太子和三皇子夺嫡之争的都死绝了,这才有沈家的一席之地,沈家能有今日可不是靠她长公主的提携!”

卢夫人一脸担忧的说:“可是圣旨已下,不结便是抗旨。”

沈渊目光坚定,仿佛心中早已有了取舍,毅然决然道:“定安侯高靖远克妻,沈家五姑娘沈思漓暴毙,便可解沈家之困,亦可保全沈家名声。”

圣旨上写着的是沈家五姑娘,那么解局的关键自然是——沈思漓。

只要五姑娘不存在于世间,沈渊不必受东阳长公主掣肘,也不必费心与定安侯周璇,更不必忍受政敌变女婿之恶。

沈逸行下意识出言劝阻:“这如何能行?五妹妹年纪还小。”

“是啊,”沈逸晋蹙紧眉心,跟着附和道,“我们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

沈渊抬起手,制止小辈们的劝阻,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坚决地说:“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沈家养她一场,能够以死保住沈家全族是她的福分!”

沈渊纵然心中极其不舍,为了全族,他自己都能舍弃更何况是幼女。哪怕陛下问起,只需悲恸伤感一番,怪罪高靖远把自己女儿给克死,想是陛下也不会怪罪。

解困、官声、地位,仅是牺牲掉一个女儿而已。

他想,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沈渊拿定了主意,拂袖而去。

一墙之隔檀木长桌之下,随着厅内家人逐渐散去,脚步声渐行渐远,仿佛也带走了沈思漓的听觉,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留下一阵长啸的耳鸣。

弹指一挥间,远方灰蒙绵密的云团强势笼罩住天光,四周空气闷闷沉沉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狂风裹狭着潮气呼啸而过,一片绿叶打着旋儿飘进黑暗无光的桌洞里,不偏不倚地停在一双浅蓝色绣花鞋旁。

沈思漓犹如置身冰窖,浑身麻木而冰凉。她双手抱住膝盖,整个人无助地蜷缩成一团,偏头倚靠内壁,泪水无声地漫过泛红的眼尾,如珍珠断线般打在地面,洇出一滴又一滴泪渍。

被父亲抛弃后的寒心,身不由己沦为祭品的不甘,感叹命运不公的愤怒,内心种种五味杂陈过后唯余下深处一片苍凉,名为——无能。

正因为她没有利用价值,所以能轻易被舍弃;正因为她身不由己,才好被执棋者掌控;正因为她无力反抗命运,所有的不公只能咬牙咽下去,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贪生怕死,必须想方设法活下。

沈思漓伸手拾起落叶,视线缓缓落在浅黄间绿的叶片上,眼眸里的雾气渐渐散去在黑暗中划过一抹精光。

2025.4.4修改第四章 如出现前后文衔接不上,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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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独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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