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寒听见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自知是简言生,自顾自盖上炼炉的顶,把魂核搁在里头焖一会儿。
“日上三竿才起,你怕是个假的两百岁。”上官寒看着炉内渐渐生出些气体,双手背后,等待气体聚集的时候幽幽地调侃。
简言生这才越过各种器具进屋里来,不紧不慢,还打个哈欠,真像个老爷。他倒也脸皮够厚,才不在乎这些,活动活动昨晚折腾得酸疼的筋骨,颇不乐意地站到师父背后,饰演一位规矩的学徒。
上官寒笑徒弟懒骨头,其实自己也没多精神,穿得也不太规整——一件丝纱质的里衣,外面直接套了件墨色的外衣,虽说装模作样地戴了对护腕,却不屑得戴束腰,只是一根腰带绑在腰上,领子也不理,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于是领口就比平常还要多露出一片皮肤,隐约看得见锁骨。
简言生这才发现师父今天的不同,上官寒平日里穿得都极标准,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些仪容仪表之类,徒弟提醒师父属实倒反天罡,于是简言生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打量。
师父的背很薄,很纤瘦,手腕在宽袖的衬托下更显得纤细。冥界这块地方没有光照,使得他的皮肤也白得出奇。
快赶上他腰间的那块玉佩了,简言生心想,衣服下边的皮肤也这么白的话……
停。
简言生思绪回正,怎么会对着师父猜想这种事情?
成何体统!
上官寒锐利地睨了他一眼,幅度不大地往旁边挪了挪,站得离简言生远了些。
简言生敏锐地捕捉到师父的小动作,脚下没挪地儿,心中却顿时虚得没底。怕不是刚刚表现得太明显被发现了?他不动声色地慌张。
“站这么近,你冷?”上官寒启唇问他。
简言生突然一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付。还好,上官寒不等他说话就自己接着往下说,“早晨匆忙,穿得不规范,你别学我。”
邋遢是神明绝不能有的现象,神仙有极严格的衣着规范,数也数不出多少套。下凡处理公务有一套,殿中批阅工文有一套,平日里普通衣着还有一套,要是轮着天命府召去议事,还有一套更加繁琐的,法器、饰物,有些神明还施脂粉。从这一点,上官寒庆幸自己去天庭机会甚少,也就用不着管这些琐事。
他今天的穿着放在尘世间着实称不上邋遢,不过若是有天庭的督察来视看,准是要在年终的报告里记他一笔。
怎么说,挺烦人的。
上官寒正盘算着今年的香火,炉里渐渐发出液体沸腾的声音,上官寒不知道几百年前就已经对这声音及其熟悉了,那是魂核炼开的暗示。
他余光瞧见简言生——这孩子跟着他看过几回炼魂核的试验,大抵也是明白的。
不过,他之前从没带他去过。
“你想去么?”
“去哪?”
“人间。”
“昨天不是才去过?”
白衣少年郎比师父微高些许,上官寒抬了点头,用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他,暗自沉思一般。
“是凡人的人间。”他说。
“小村庄,”上官寒站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面前,身着一件普通的棉麻布衣衫,袖子挽起,手里正提着一篮子浆果,篮子底下还时不时滴下两滴水珠来,“风景甚好。”
站的地方离水面距离不远,上官寒把头探过去,借着溪水作明镜,对着自己穿得的身体端详片刻。
抬头,小溪的两旁有几个普通的妇人在洗衣服,视线再往上走,就有一栋小屋舍,屋舍后头有几棵极好的桃树。她们家就住着那间小屋,终年以买卖桃子为生。这时是初春时节,春光正好,桃花才露了花尖,小山丘上一片粉色,好不漂亮。
“青珂,你好了么?”
原来这魂魄原主叫做青珂。
那声音来自上游站着的一个妇人,上官寒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两个人影映入眼帘。
一位妇人,穿着一件打满了补丁的布衣,挺着个大肚子,牵着一个比上官寒自己还小的小孩子,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年纪小姑娘。小姑娘乖乖地被娘亲牵着手,傻呼呼地向着上官寒这边招手。
“阿姐!快回来了!”小姑娘笑得天真无邪。
上官寒已经很久没有瞧见过这样活泼好动的灵气了,先是僵住了半晌,随后才进入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弯了弯少女式的温和眉眼,朝着上游回应:“好,马上哦。”随后提起衣摆,才往高处上去。
虽然是樱花烂漫的时节,但青珂家里的境况却远不似漫山遍野的粉色花海那般好,甚至称得上是家徒四壁。
上官寒把手上的那篮浆果放到屋中央的破木头桌子上,桌面上明晃晃有几个虫蛀的洞,桌脚也不知被什么生物啃过,留下了一圈毛毛糙糙的细小牙印,摇摇欲坠。椅子腿边上那圈深褐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没清理干净的脏东西。
母亲原本在外头还温和地笑着,一进了屋子便立刻安静下来,笑容随着脚步慢慢地消失了。
母亲一边把小妹往青珂身边推,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小孩儿。
“乖,冬桃和阿姐一起玩儿昂,妈妈有事要忙。”
上官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母亲推进了里屋,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妇人为什么这样对她和小妹。
木制的薄门只隔得过眼睛,隔不过声音,屋里一阵可怕的寂静之后,传来一个低沉迷糊的声音。
“你跑哪里去了?”
听上去神志不清,嗓子都劈了岔。
“我早就叫你不要乱跑!”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砰”!听上去是木制的东西砸在木板上的声音。
上官寒把小妹护在怀里,贴着木门坐下,努力克制住一时间过快的心跳,试着照看怀里的小孩子。
“爸爸妈妈在玩游戏,我们也玩个游戏好不好?”上官寒笑眼盈盈地撒着谎,“把眼睛闭上,谁先睁开谁就是小狗。”
“好!”冬桃果然还是年幼,对一门之隔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信了上官寒的话,“阿姐先闭眼!”
“好,”上官寒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哄小孩机器,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对小妹说,“冬桃不准睁着眼睛哦。”
“我闭上啦!”小孩没心没肺。
几分钟之后,冬桃躺在上官寒怀里,酣睡正香,嘴唇微张,打起了呼噜。
上官寒现在身处的地方是魂核的主人在人间的回忆,稍微施展点无伤大雅的小法术是没有影响的。他把熟睡的孩子安顿好,自己又凑到门边去听。
“吓到我了。”上官寒脑子里冒出一个声音,那是被他一同捎来的简言生,“这疯男人。”
“听上去喝了不少。”上官寒把耳朵轻轻贴在门框上,在脑海里回应简言生。
“那个妇人还怀了孩子!”简言生在两人互通的脑海里大声控诉,尽情地表达着对这些事情的不齿和不满,又转头挑拨上官寒。
“干嘛不用法术阻止他!”
上官寒耐着性子等简言生发表完他的满腔愤怒,空了几秒钟没有传达消息。
“我不能阻止这些,”他一边留心着门外的动静,一边回答简言生,“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是无权干涉的,我只能施展不干扰事情最终结果的法术。我们现在所做的只是从第一人称视角来观看,仅此而已。
“言生,你要允许一切发生。”
“我是神。”简言生在上官寒眼里也是小孩子,小男孩子,很执拗。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我要救人。
上官寒叹了口气,“你是还在实习的初生神。”
“我还在实习怎么了?”
上官寒听着脑海里传来这样的声音,突然不太愿意搭话了,他几乎能看见简言生在他面前昂首挺胸,理不直气也壮地向他讨伐。
他本来想说,你还太年轻。
你救不了人。
门外的叫喊声渐渐弱了,弱到女人的声音变得气若游丝。
“你真的不去救救她?”简言生的声音在这一刻和他自己的独白重合了。上官寒才发觉自己一直瞪着眼,神经一直紧绷着。
不能去。上官寒对自己进行洗脑,不能去,要是去了才是把事情搞砸了。
对,不去。
一个酒醉的男人最终没能打死妇人,六月份,天光明媚,小山丘上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紧接着是接生婆欣喜的声音。
“是个男孩!”
男人罕见得没有沾染着酒气,两眼放光地盯着襁褓里的婴儿,瞳孔里迸发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一时间,村里有户人家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传闻在村子里散布开来。人们带着自家的随礼上门道贺,字里行间满是羡慕。
光鲜亮丽的表面功夫只有父亲和接生婆乐意维系,青珂和妹妹躲在角落里看着来客。上官寒没来由地一阵恐慌。
他到底不是青珂,但是他知道,弟弟来了,她们就不好过了。
青珂拉着妹妹躲过洋溢着喜气的人群,跑进了母亲的产房。
“妈妈?”房里黑漆漆的,拉着一扇薄薄的窗帘,外边的光线稍微透进些许,上官寒轻轻地叫道。青珂的嗓音柔美又细腻,就像是窗幔里撒下的那层薄薄的光线,小心翼翼地暖着人。
床榻上的母亲好像动了动,很微弱,好像听到了女儿的呼唤。上官寒坐到床边,小心地捧起母亲的手。
那是一只很粗糙的手,像极了天下普遍的母亲。不白皙,甚至只能算是枯黄,然后是一根瘦若枯枝的手腕,小臂,这样弱不禁风的一个女人。
这样枯瘦难折的一个女人。
“妈。”上官寒把意识主权还给了当时的青珂,他听见青珂又一次这样试探着轻声叫道。
“妈,你还向着我们么?”
“妈,冬桃的新衣服还没做呢。”
“妈!屋后面的桃树结桃胶了,好多呢,比前些年都要多,它们等着你去收呢,肯定能买个好价钱!”
“妈,妈!妈……”
青珂攥着母亲的手慢慢握紧了,少女手里的温度传到中年的妇人冰凉的手心里,好像渐渐捂热了这只手。
青珂捂热了这只手,又去捂另一只,另一只还没升起温度来,原先的那一只又凉下去了。六月的太阳光是暖的,照在母亲的面庞上,青珂眼睛花了,看不清母亲的面色是暖黄还是青白,青珂的手也不精细了,摸不出母亲的身上是温暖还是冰凉。
青珂的眼泪滚下来,滚烫滚烫的,生疼地划过她的脸颊和喉咙,滴在母亲那件穿了一辈子的破旧的棉布衣补丁上,晕开来,渗透进母亲曾经缝缝补补的并不美观的一针一线里。
外面的笑声和起哄声还没有停歇。
一墙之隔。
墙只隔得过视线,却隔不过声音。
青珂一遍又一遍地捂着母亲的手,等到自己手里的余热都散尽了,那只形容枯槁的手还是如同腊月里一样冰凉。
青珂不是没有摸过母亲这么冷的手,每到腊月时节,母亲就得很早起来打水,水是冰凉的,有时要结冰,母亲得徒手抓着井里湿透了的麻绳把水提上来,然后烧水,做饭,那时母亲的手就是这样凉的。
母亲只是冷了,母亲才不会有事呢。
母亲才不会有事呢。
母亲才不会有事呢。
可是直到暖和的太阳从天边沉下去了,母亲还没从床板上坐起来。
母亲就永远睡在那张塌上了,青珂不知道母亲究竟在那张塌上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有多痛,她只明白,她的弟弟的降生带走了母亲的生命。
上官寒听见少女在夕阳的余晖里哭得肝肠寸断,还要固执地握着那只早已经变得青白浮肿的手,喃喃自语,一次又一次。
人世间总是这样,只要短短几分钟,就天人两隔。
上官寒掌的就是人命,有时只要他动一动手腕,就要有人肝肠寸断了,但就算如此,人能获得长生吗?不能,长生是神明的特权。
那人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苦痛呢?上官寒记得年少时的自己曾经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
他现在应该能回答了。
因为这是人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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