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原本住着四个人的屋子,如今只剩下三个人。青珂偷偷把母亲的遗体背到山坡上葬了,背起母亲曾经常背在肩上的背篓,握紧母亲曾经握住的冰凉的井绳,负担起一家人的生计来了。

红日一天又一天亘古不变地升起,日光下的影子愈发纤长了,青珂愈发长得像个大人了。

屋子还是那间破烂的小屋,老不死的醉鬼躺在自己的妻子长眠的那张矮小的塌上,身子已经动不了了,但两眼常年瞪得溜圆,总盯着天花板不放,好像在经受什么恐吓。

青珂真是好孝顺,还不忘在日暮时分递给他一口稀粥。

母亲的遗骨埋在山上最高最好的一株桃树下,每到春天,土坡上就簌簌地飘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可是山上的桃子一年长得比一年差了,光靠那几棵桃树,已经快要维持不住青珂家里的生意。一个略夹杂着秋冬的寒意的傍晚,青珂又一次握住冰凉的麻绳打上一桶水,跌坐在湿滑的井边。

没有钱了。

今年是她的及笄之年。

常年挑着背篓的掌心已经粗糙得活像四十岁的妇人,可她才刚刚满二十岁。

她没有及笄礼,那是有钱人家才会给姑娘办的礼,她只能在井边看天色暗下来,顶多看看墨色的夜里星星的辗转。

那个带走母亲的弟弟如今也早夭折了。

冬桃呢?

她去了一个青珂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青珂记得,那天她刚刚卖出去一筐桃子,换得的铜子儿不算多,但也称得上可观。她挑着卖空了的篓子挺高兴地走在回小屋的路上,盘算着,要给冬桃添一身新衣裳——得是正红色,带印花的料子,鲜艳的颜色会衬得小姑娘特别漂亮。这样才对,那件打满了补丁的破布料早该扔了。

冬桃不喜欢和成天沾着酒气的父亲待在同一间屋子里,总是躲在最高最盛的那株桃树下等她。可她在屋外找了冬桃几圈,却半点小姑娘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冬桃?”青珂把屋门打开,屋里好安静,像是没有人。

她又跑到外面找,跑遍了整个山丘。

“冬桃!”

只有傍晚的风从她的耳边拂过去,带起一阵悠长的余音,凄凄。

男人缓慢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你把冬桃怎么样了?”

“你猜?”粗犷的嗓音在青珂听来如同屠户的砍刀,“你猜她去哪了?”

青珂退后半步,不敢说话,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手伸进他那满是酒渍的衣襟里。

他摸索半天,掏出一串铜钱。

青珂猛然明白了。

巨大的悲伤霎时间席卷之后,她怒火中烧。那双从来没有握紧过的拳头卯足了劲,重重地往眼前油嘴滑舌的贱人脸上砸去!

青珂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拳,打得多重,只记得虎口生疼,死胖的男人踉跄着撞在一棵花树上。

青珂才不管他死活,冲上去揪起他宽大的,布满酒渍的衣领,“啪啪”上手就是几个耳光,皮糙肉厚的男人不知道挨得痛不痛,反正青珂自己的掌心已经红了,和眼眶一起红了。她不停地呼巴掌,用脚踹,气急败坏的男人抓着她的头发使出栓牲口的力气往后扯,她不退,她侧过头一口咬在那条粗壮的手臂上。

那条手臂一绷,青珂给甩了出去!

“砰”!林子里到处是桃树的枝干,青珂单薄的背重重地撞在一根树干上。她不动了。

男人侧过身子喘息片刻,硬是站了起来。

“咔、咔”,沉重的步伐踩断了两根刚刚折断的树枝,男人向着青珂的方向,走过来,看上去摇摇欲坠。他俯下身子作势去看青珂的脸,只敢在远处观望,好像想伸出手放到少女的鼻子底下探探鼻息。

他犹豫了,最后没有伸出手去探。

他在一场鏖战过后的缄默里默默地祈祷着那两个鼻孔别再出气儿。

良久,青珂还是没有动静。

男人这就放下心了,走近一点,用破布鞋踢踢青珂。嘿嘿地讥笑。

“真以为自己打的过你老子我呢。”他走到青珂面前,弯下腰,看看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咧开油腻腻的大嘴笑了,“臭婊子!”

“操!”男人突然痛叫一声,紧接着是重物倒在树林里的声音。

往常用来卖货的扁担重重地拍上男人的脑袋!

等到冰冷的夜风刮着她的面颊,她的目光才重新找到焦点。她看见倾倒在一边的篓子上粘上新鲜的血渍,醉鬼倒在她面前,没有动静。她手上的布料染红了一片,风一吹,贴在胳膊上,一刺一刺地生疼。

远处的那棵最高的树。

她倒了。拦腰截断。正开得茂盛的树冠粗暴地横在小路上。

青珂沉默了一会儿,任凭夜风吹着肮脏的衣服。她拿起担子,拽起不省人事的父亲,往小屋的方向去。父亲身上全是赘肉,太沉了,平日里挑着桃子的双臂几乎拉不动他,但是青珂没有撇下他,青珂咬紧了后槽牙,青珂绷紧理智的神经,青珂到底没有松开手。

小路上全是烂泥,青珂裹着小脚,摔了不知几个跟头。

她啐出一口脏污,任凭伤口怎样被拉扯开,哪怕流下多少血,任凭衣服上溅满泥泞,尽管她平时最爱干净。

蓬头垢面,像个疯子,但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反正她孑然一身。

她拖着笨重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半程山路,走到离屋子不远的一处小林子,那处冬桃小时候常和她一起去的小林子。她一屁股坐下来,开始流眼泪,哽咽。哽咽随着风声,飘散在风里,弥漫在空气中。

她想起许久之前和冬桃的对话,她哭得更起劲了,她竭尽全力都忘不掉,那消息好像是被风捎回来的一样。

“阿姐,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妈妈等到立冬就回来了。”

“阿姐,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可能要等到开春吧。”

“阿姐,你不是在骗我吧?都要立夏了!”

“我又没说是哪年的立冬。”

“姐!妈不会回来了对吧!”

“……”

她用粘上淤泥的脏手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但泪水积攒得太多了,直愣愣地从脸颊上淌下来,风一吹,就滴进泥土里。

有人看见了吗?听见了吗?

周围的山丘看见了,背山的村落看见了,泥下的亡魂听见了。

青珂很慌,赶忙把剩下的泪水抹掉,憋回去,不敢再掉眼泪。

她们这块地方有一条民俗,有亡灵寄身之处,不可将泪水滴入土,那会惊扰亡灵安息。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想要母亲安息。

可母亲现在没法安息了。

因为她。

日子一天天过了,青珂有时会有一刹那的绝望,看着窗外喜人的春色,回过神来时已经以泪洗面。

她好想去找冬桃啊。但是她跟冬桃一样,裹着小脚,走不远。听说冬桃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青珂听都没听过,不知道凭着三寸金莲,能不能到得了。

等到泪水流干,油尽灯枯,青珂背上一个小包袱,背井离乡。

可她到底没有能维持的生计,她一路乞讨,膝盖上的两块布料缝了又缝,兜兜转转,竟然到了一个挺繁华的街市里。

可是城里人到底是体面的,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呢?青珂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就跑到旁边快要打烊的饭店或人家门口,“笃笃笃”地敲门。

“我快要饿死了,好心人施舍给我点吃的吧。”

“滚滚滚,臭乞丐别到我门前要饭。”

“我真的快不行了……”

“滚到别人门前去死,我这儿啥也没有。”

“求你了……”

“疯婆娘,去去去,别来烦我。”

不过偶尔也会碰上好心人。

“您能把这东西分我一点吗?”青珂记得有一天夜晚,她饥寒交迫,迫不得已地敲开了一家饭店的后院门,老板正撸着袖子喂鸡,青珂指着他手里的糙米,问道。

老板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个破乞丐。”

老板拍了拍手,把手里剩下的一点糙米撒进鸡舍里,什么都没说,转头进屋了。

青珂吃过不下百回这样的闭门羹,她这回大概又是没戏了。

她已经没力气流眼泪了,无言地靠在门框上,无神的眼睛盯着死气沉沉的地面。

那大概会是她死掉的地方。

“喏。”

青珂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纸包,纸包里飘出一阵肉香。

青珂已经挪不开眼睛了。

“剩下的包子和烧卖,反正没人吃,也凉了,给你吧。”

如今身在脂粉堆里的青珂永远记得那个寒夜的油纸包。

那年,青珂站在门前呆呆地捧着油纸包,终于明白,原来拯救一个人,可以这么简单。

后来,又是一个冬天,那年冬天是个不幸的冬天,青珂没有遇见这样的好人。

她筋疲力尽地晕倒在一座酒楼模样的建筑外。

换作别人,大概就这么永远地长眠了,但她醒了过来,她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后她就发觉,她又一次被人救了。

有个丰腴的女人,坐在她的床头,撑着雪白如凝脂般的胳膊看着她,整个人生得素雅端庄,活像一尊观音像。

后来青珂了解到,这里的人叫她“掌柜”。

“掌柜”给了她一份工作,和这里其他的女人一样的工作,青珂从没做过这样的工作,可是“掌柜”说,她会包下青珂的吃住,还给她提供脂粉衣裳首饰等等,那些青珂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掌柜”一句话,她就瞬间拥有了。

青珂感到莫大的幸福,青珂愈发坚定地要留下来,她也确实留下来了,她每天坐在金粉凤蝶的梳妆镜前,她成了这地方最受宠的女人,不过她的名字不叫“青珂”。

她叫“忆桃”。

上官寒回到这具躯体当中的时候,青珂正举着一支细刷,熟稔地往唇上点涂,上官寒动动手指手腕——青珂已经很习惯于化装的日常了,也成了一个标致的美人,再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不过,从一个时间节点跳跃到另一个时间节点,两个穿越者要再穿到同一个人身上,是一件得碰运气的事情。

果不其然,简言生不知道去哪里了。

但愿他机灵点。

这副躯体待了不久,上官寒不得不承认,青珂果真是块美玉,引得当朝男性纷纷为之倾倒。身着红袍如朱色点薄唇,肤盖薄纱若细雪栖梅枝。提一盏暖色的油纸灯,宾客引进房门来,灯往梳妆台上随手一搁,假意不理不睬,却又背对来客轻松腰带,敞开领口半漏香肩。半点肩头雪腻酥软,酥到寻欢之人的心里。

屋里的光线是常年昏暗着的,由于络绎不绝的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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