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明,天光如水,东宫的雕花窗棂泛起朦胧的晕影,仿若从夜露的沉眠中徐徐苏醒。檀香袅袅,如烟似雾,在静谧的寝殿中氤氲缭绕。赵煜身着月白长衫,端坐于晨曦之中,手中信笺微微扬起,眉头紧蹙。信的内容虽寥寥数语,却如锋刃藏针,字字透着试探与警告,叫人无法轻忽。
方才卫珩匆匆而来,呈上一封信,道:“殿下,这是浮生堂蔡掌柜送来的信。花月阁的使者今早亲自送到浮生堂,说这信是给东华郡主的。”
“东华郡主?”赵煜轻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卫珩继续说道:“蔡掌柜不知东华郡主是何人,原本想推辞,但那使者却说,花月阁是风月场所,若直接送信到宁安王府,恐惹人非议,恐怕也不是太子殿下所愿。”
赵煜将信折好,放在案上,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嘲弄的神色:“花月阁这是在敲山震虎。”
他提笔沾墨,笔锋轻点,飞快写下一封信:“卫珩,这两封信一并送去给郡主。”
卫珩接过信,正欲转身,却被赵煜叫住。
“等等。”赵煜放下手中笔,若有所思,随即起身走向一旁的柜架,开始翻找。片刻后,他拿出一个通体晶莹的琉璃香囊,放在掌心细看。香囊造型精巧,外壁刻有缠枝花纹,内里装着特制的安神香料,幽香淡淡,沁人心脾。
卫珩认出那香囊,不由一愣:“殿下,这不是圣人赠您的琉璃香囊吗?”
赵煜将香囊递到卫珩手中,神色淡然:“没错,就是这个。看着不错,一并送给郡主吧。”说罢,他在信笺上又添了几笔。
卫珩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转身利落地离去,身影很快隐没在晨光之中。
赵煜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嘴角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低声自语道:“看来,我也得学着你那般,莽撞一次了。”
昨夜回到东宫时,坤宁殿的宫人一如往常,端着一碗安神汤,恭敬地立在寝殿门口候着。赵煜扫了一眼汤碗,未等宫人开口,便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挥了挥手,示意来者无需多言,转身步入寝殿便歇下了。
从前,他对皇后的这般举动满怀愤怒。他愤怒的不仅是皇后试图掌控他生活的种种安排,更是她所代表的无处不在的皇权。而这种愤怒其实是来源于恐惧。
初到这个世界时,他面对皇权的绝对威压,皇后的压制,以及李家滔天的权势,常常感到无力与迷茫。重活一世却依然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助感,与他身为穿越者在封建社会中的格格不入,逐渐雕刻出他性格的底色:隐忍疏离,谦卑谨慎,孤傲清醒。
这些年,他逐渐成长起来,亲历了诸多风浪与危局,也见证了李家权势的式微。那种曾令他辗转难眠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自然也就谈不上愤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又矛盾的情绪。
他有时会感到同情,为皇后逐渐失去权力和宠爱而怅然。毕竟皇后代表着李家,而官家要架空李家,自然也必须疏远她。有时,他甚至默许皇后对他的一些控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否就是亲情中的妥协与忍让。他不懂亲情。
这些年,他的睡眠一直浅得可怜,初来时更是几乎不敢入睡。这只琉璃香囊便是皇后特意为他打造的,用来盛放安神香料,以缓解他的不安。后来,卫珩来到他身边,他的状况逐渐好转,连皇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对于他与卫珩频繁出宫的举动并未过多干涉。
然而,最近皇后似乎越发关注他的言行举止,这一切显然与叶斯年的出现有关。她担心叶斯年夺走了她对赵煜情感上的最后一丝掌控。
皇后做局害死真正的叶斯年,这笔账显然迟早会被如今的东华郡主清算。如今的皇后虽表面上对叶斯年并无敌意,却仍然试图掌控她意图。叶斯年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加之对宫中礼仪规矩的生疏,以及深埋心底未曾散去的怨恨,注定了她与皇后之间的矛盾早晚会爆发。
赵煜明白,她既不会轻易妥协,也绝不会对皇后的试探无动于衷。而他更不愿意看到叶斯年被推上风口浪尖,更不想重演皇后再度出手伤人的旧戏,尤其是如今这位李氏皇后早已失了昔日的权势,只能徒然面对自己的力不从心。
既如此,与其让矛盾暗流涌动,不如由他亲自开口。向皇后明确表明自己的心意,将以往的纷争暂且搁置,待将来太子妃真正起势之时,再从长计议,这或许才是眼下最为稳妥的解决之道。
天色微亮,赵煜已经收拾妥当,披上一身朱色朝服,整理好衣冠,缓步走出东宫。早朝如常,群臣山呼礼毕,官家屏退百官,赵煜随着人群退出殿外,目光扫过人群,很快落在了国子监祭酒苏廷章的身上。他向随侍微微示意,随后快步上前,将人拦下。
“殿下?”苏廷章见状,忙上前作揖行礼。
赵煜唇边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苏廷章身上,心中不由得想起叶斯年的评价——“谪仙一般的人物”。他摇了摇头,随后开口道:“廷章,稍待片刻,今日有事与你商议。”
苏廷章连忙应下,待四下无人后,才问道:“殿下,何事如此急切?”
赵煜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带着几分随意:“我想借国子监的论学之名,顺带为二皇子践行。你看如何?”
苏廷章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迟疑:“二殿下即将赴任,践行一事,廷章自当竭力操办,又岂能‘顺带’?”
赵煜闻言,唇角浮现一抹淡笑,语气带着一丝从容:“若如此,那便说是为二皇子践行,顺带论学。廷章不必担心,这些事无非是召集几个人坐在一起,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位熟面孔。何必搞得太过繁琐?”
苏廷章沉默片刻。赵煜目光微微一沉,但脸上的笑意依旧未减:“官家素来倡导节俭,若同一拨人连着办两天会,岂非浪费人力财力?你我各拟一份名单,估摸着十有**都一致,节省下来的时间和银两,反倒能更好地体恤民生。”
苏廷章听罢,只得颔首答应:“如此,臣回去便着手安排。”
赵煜点头,轻轻拍了拍苏廷章的肩膀,转身离去。
苏廷章目送着赵煜的身影渐行渐远,轻轻摇头,带着几分无奈笑道:“儿女情长,也不过是顺带吧。”随即,他转身朝国子监而去,神色间却渐渐染上了几分凝重。
宁安王府。
叶斯年接到信时,心中已有几分预感,知道这信来得绝非寻常。她记得上次一大早送来的信,说的是杂技班的班主意外身亡一事。虽然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牵扯出的花月阁背后仍有诸多未解的问题,至今让她头疼不已。
她缓缓拆开信,眉头微蹙。信中,花月阁的东家寥寥数语,尽是表面恭维之词,却让她心头一寒。果然,花月阁已经察觉到她与赵煜都在暗中调查他们。随信附上的赵煜手书,更令她提高了警觉。
“将此信交予叶太尉,简要说明情况。我暂时不会与令尊直接接触,待日后找机会详谈。随信附赠一份小礼物,安神助眠,请郡主笑纳。国子监论学暨二皇子践行之日,务必佩戴。”
“礼物?还有什么礼物?”
瑾年歪着头,疑惑地说道:“没有啊,没见什么其他东西,难道是卫珩忘了?我去问问,他好像还在后门呢。”
说完,她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叶斯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由叹道:“年轻真好。”
窗外落叶纷飞,叶斯年的心绪飘回了上一世某个秋天。这时,青枝恰好走进屋来。
“青枝,”叶斯年忽然开口,“你可还记得去年上元节?”
青枝微微一愣,随即迟疑道:“郡主是想问昨夜那位公子?”
青枝当时有意避开,并未听清两人交谈的具体内容,但她的只言片语却让叶斯年的记忆逐渐清晰,在脑海中勾勒出去年上元佳节的画面——那是她与苏廷章初遇的时刻……
去岁上元,我偷偷跑出了叶府,遇见了一位谪仙般的公子。
街上张灯结彩,流光溢彩,焰火如流萤般点缀夜空,映得天地如昼。人声鼎沸,欢笑声、叫卖声此起彼伏。扑面而来的节庆氛围让我心中不由一阵雀跃,连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我和青枝买了一盏天灯,满心欢喜地想亲手放飞至夜空。然而,我们折腾了许久,还是不得其法。无奈之下,只得站在瑶川边上,看着一盏又一盏天灯被点燃,乘着夜风缓缓升空,渐渐融入苍穹的寂静中。远处流水潺潺,灯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心中既有向往,又平添几分懊恼,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我一筹莫展时,他出现了。
他的身影如一缕清风般飘然而至。一袭青衫衬得他身姿修长,眉目清隽,剑眉微挑,双眸如秋水般澄澈透亮,神色间透着淡然的从容。他鼻梁高挺,如山川之骨;唇角微扬,似春风拂过桃枝,带着一抹不染尘埃的温雅笑意。他美得如同夜空中的皎月,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那一刻,我忍不住想起信中阿姐提到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心里暗笑,这位公子可真是如花似玉。
我一时间怔住了,仿佛因他的出现,周围的喧嚣都悄然隐去,唯余他清隽如画的身影。
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窘迫,微微一笑,缓步走近,声音温润如春水:“这位娘子,可需在下帮忙?”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将天灯递给他,莫名地感到一阵慌乱。
他接过天灯,动作熟练地点燃灯芯,微微托起天灯,用手护住风口,举止间干净利落,优雅从容。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为他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娘子可有什么心愿?”他抬头看着缓缓升起的天灯。
“心愿?”我愣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灯逐渐升入夜空。
他轻轻一笑:“娘子急着放天灯,莫非心中有未了的愿望?”他的笑容如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春风,拂过人间,润物无声。
许是心愿太多,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我仰头望着那盏渐行渐远的天灯,半边天幕被满天灯火映得明暗交错。我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他——那清隽如画的身影仿佛沐着一层夜色的微光,自有风华,令周遭的喧嚣都为之黯然。他眉宇间透着一抹超然的清逸,似乎瑶京的霓虹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
那一刻,我竟忘了许愿,也忘了问他究竟是何许人。只记得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隐没在瑶京上元佳节的万千灯火中。
临行前,他回眸一笑,眉目间尽是温润从容:“在下祝娘子,所愿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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