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车子摇摇晃晃,足足走了有两个小时之久才停下来。
楚慈面带菜色地蜷缩在离门最远的小角落里,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临走前从屋里随手带出来的水果刀。
他几乎不敢想,一会集装箱的大门敞开,那群黑衣人涌进来的时候,自己究竟会死得多么难看。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四周依旧是一片死寂。
楚慈久久地待在这一根针落地都能清晰可闻的黑暗里,等着等着,心里渐渐非但没有了那种大难临头前的慌张感,反而还出奇的平静了。
他垂下眸子,摸出了只剩下一格电的手机。
不出意外,手机从出了进了车厢后就没有信号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刺眼地标记在了楚慈那条救命短信的后面,最后的那条信息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能发出去。
楚慈忍不住了口气——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这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毒品,军火,暗杀,还有来来往往的神秘人……
楚慈摸了摸藏在裤子口袋里的那袋蓝金,心下不禁有些歉然——他对不起江停的信任,虽是各取所需,但是自己如今不仅没能给警方提供任何和毒品有关的信息,还要把命搭在这里。
这事过后,江停怕是要受处分吧……他想。
可是如果这消息发出去了,警方贸然闯入,再对上这些荷枪实弹的黑衣人,恐怕又是一群人无谓的牺牲……
在黑暗中,思来想去,楚慈狠狠咬牙——发不出去也好,大不了就死我这一个,还是不要让江停他们也跟着掺和进来了。
他默默退出了信息界面,用了好几年的老手机微微一卡,竟然直接卡回了主屏幕。
楚慈看着屏幕上的背景微微一怔,他原本还带着戾气的眸子,突然就变得湿漉漉的了。
他的屏保,一直都是一个军装男人模糊的背影。
楚慈出神般盯着看了许久,又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描摹了一二。他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韩越…
韩越。
许多年过去,韩越在他脑海里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淡了,身边曾经与那人有关的东西旧的旧,坏的坏,留存下来的,也都早再没有了他身上那淡淡的烟草气息。
记得之前张宗明还曾经打趣的时候问过他:这么久不见,你不想“她”么?
楚慈心里苦笑,想他?想他什么呢……和他有关的,几乎就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两个人永远都是猫追耗子一般,一个百般纠缠,另一个则避如蛇蝎。
来回拉扯中,又牵扯进去自己杀了他家里人,还得了胃癌这么一摞子乱七八糟的破事。
多少次,楚慈都对自己说,算了吧,都还清了,该还给他们一家的孽债我都让他们血债血偿了,干脆一了百了地把我自己也结束了算了。
可是每每想要就这么结束了,看着睡在自己身边韩越眉头紧蹙的睡颜,他却又突然舍不得了。
那时候楚慈总想,是我对不起他,他不想我死,那我便为他,暂且苟活着吧。
可后来,韩越突然的就出事了,人间蒸发一样,连句像样的话都没留下就不见了踪迹。
楚慈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游荡在世间。起初还能佯装着心底里有些雀跃,总觉得眼前没了这人的骚扰,清净舒服了许多。
可是时间久了,才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以为的那么释然。
那是一次又一次地午夜梦回惊醒。楚慈醒了翻来覆去许久,脑子里却还都是梦里韩越的身影,那画面破碎又迷离,最后折磨得他不得不倚在床头,点起一支烟呆望着窗外的晨光微熹。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他后悔了。
原来,他竟然是爱着他的。
可是韩越不在了,他也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两样了。
再后来,记忆便开始一点点冲淡了,像是氤氲的水汽。就连梦里,也是极少能有相见,更多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再也不能更模糊的背影,穿着一身迷彩衣,像极了在病房里见到的那最后一面,落寞,却又带着股子年轻气盛的张扬劲。
倔强得令人心疼。
楚慈在黑漆漆的集装箱里,目光温柔地望着那张他找了许久才找到的一张韩越模糊的背影图,事实上,这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张韩越的照片了。那时的他,曾经一度在无法入睡的凌晨时分崩溃,执拗到几乎疯狂地确信——韩越一定还给他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提示和线索,只不过自己还没有发现罢了。他翻箱倒柜地想要找到那个人留下来的哪怕一点点痕迹,只是折腾了再久,能找到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张放外人眼里看去,完全看不出来是谁的军装背影照罢了。
可是楚慈就是坚信,韩越一定还活着。
他一个人固执地住在那栋老旧的出租屋里,固执地不肯改变自己生活里的一切,甚至还学会了像韩越那样,沉默地对着窗外抽烟。
他等了他许久,可是韩越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这次,他自己循着消息找来了……
………………
楚慈的手机屏幕突然抖了几抖,终于撑不住,没电自动关机了。
四周又一次陷入了一片沉寂的黑暗,楚慈倚靠在冰冷的铁皮箱上,绝望地将头深深埋进了膝盖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楚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他紧盯着集装箱门口的方向,握着水果刀的手都在不自觉地疯狂颤抖。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束手电筒的光猝不及防地扫了进来。
所幸,楚慈躲藏在了木箱的阴影里,来人并没有发现。
短暂的停顿后,一双皮靴踏地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楚慈的后背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在心里一边飞快计算着自己偷袭的胜率,一边用余光留意着反射在了地上的光束。
近了。
一点点近了。
更近了。
楚慈狠狠咬了咬牙,他在来人靠近的那一瞬间,飞身扑了上去。
手起刀落。
只听“当”得一声,楚慈的心蓦然凉了——刀扎空了,狠狠刺在了金属板上。
然而来不及让他多想,身下之人便立刻作出了回击。那人一个利落的翻身,将楚慈狠狠压制在了身下,左手只轻轻一用力,便将楚慈拿刀的手卸了下来。
“唔………”手腕处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楚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
他的手绵软无力地垂了下来。
只听“咣”的一声,水果刀甫一落地,便被那人踹出了好几米远。
楚慈用力挣扎了两下,然而对手显然是个练家子,仅凭一只手,便能以压倒性的力量将他牢牢的锁住。
对方在黑暗中冷哼了一声,他另一只手随意地在地上摸索了两下,捡起了打斗中掉落的手电筒。
一束刺眼强光打在了楚慈的脸上,楚慈微微蹙眉,忍不住闭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几秒钟的时间过去了,楚慈身上压着的那人还是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躯体上还有了那么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僵硬。
楚慈不禁心中纳罕——这是……怎么了?
他吃力地将眼皮掀起一条缝,悄悄打量了打量昏暗光线里对方那张凝重的脸。
打了半天,居然是那个眼角带疤的蒙面人。
这人依旧是将半张脸都隐藏在了黑色的口罩后面,他眉头紧锁,久久凝视着楚慈,目光里充斥着斑斓各色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令人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
男人沉默着,眼角长长的伤疤在晃动的光束下,抽象扭曲,延伸至耳鬓后,像一条盘桓的火龙,乍一眼望去,着实有些骇人。
楚慈愣怔地打量着男人刀刻般的眉眼。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陌生的,可是就是这么一眼望去,他的心里便立刻有那么一个名字。
一个几乎要呼之欲出,流转于口舌的名字,
他颤抖地开了口——“你……是你吗……”
男人闻言低垂了视线,他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抖着。
静谧的空气中,几乎可以清晰可闻到彼此砰然巨响的心跳。
“我……”男人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你在说什么……”
楚慈闻言轻笑了一声,他极力忍住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再追问,也不再逼迫一定要讨个答案,只是想就那么静静地在灯光下,再多看这人两眼。
然而,在这略带缱绻的安静中,男人的目光却是蓦的一凝,他猛然发力,将楚慈从地上一把提起,塞进了木箱之间的小角落里。
“你别出声。”他低声警告道。
几乎是同一时刻,仓库外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六哥?”
“哎六哥你在么?”
那人步履急匆匆,仿佛马上就要踏进来了。
“嗯,我在这。”那人拍了拍自己扭打中沾了灰的黑大衣,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
“哦,我听着这边有点动静,还以为你怎么了……”来人干笑着解释道。
“嗯,没事”,男人的声音很低沉,“你去忙吧,这边我来处理。”
“是,是……”
两人没再多寒暄,匆匆交代了几句,下属便毫无疑心地撤了。男人阴郁着脸,大踏步地走到了楚慈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楚慈也毫不畏惧地抬头回望了过去。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也不知这倔强的表情令他回想起了什么,突然嗤笑了一声。
“放心,我不伤你。”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楚慈张了张嘴,想说他知道。然而还没等他呜咽着说出口,男人便突然出手,一掌重重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竟把楚慈活活给打晕了过去。
看着歪在一边不省人事的楚慈,男人轻轻将他揽进了怀里。
“别担心,我的小工程师,”他轻笑着低喃道,“我保证,你马上就能安全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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