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盛夏已去,夏末渐渐有些初秋的寒意。桑府亦终于等来圣旨。
圣旨有云,神女入京一事,着礼部尚书亲迎,大皇子楚恒督办。
桑葚一早收拾妥当,却是始终未能等到前院的下人着她前去。直到前院的热闹散尽,姚氏领着下人满面笑意地出现在她的凝翠院。
姚氏一进门便是拉住她的手,热络地说着:“今日你父亲可是要高兴坏了,这圣旨竟是直接来了两道。”
桑葚愣了下,方才前院尽是要紧的人物,桑葚亦未曾让从春从夏前去打探,免得被人瞧见生了不好的印象。眼下自是不知,这圣旨竟是两道。
姚氏愈是笑着:“陛下有旨,专门在京城繁华之地为你辟一座府院,里头的一应事宜都按公主的规格走。”
桑葚又是滞住,她虽知这神女的身份不是寻常,亦是万万不曾想到竟能一翻身跃到如此的高位。
公主啊!
“这还不算呢!”姚氏道,“如今是礼部尚书来了咱们桑平县亲迎你入京,待你入京后,一切事宜则由大殿下督办。阿葚啊,往后你可再不是寻常七品知县的女儿了。”
“父亲他?”
“陛下另有旨意,不可让神女与家人分隔两地,特让你父亲前往京城为官。直接七品升至五品了。你父亲还特意打点了前来传旨的公公,瞧着那意思,这官位眼下虽是个虚衔,但往后绝不止于五品。旨意还说,让咱们一家一道迁去京城。”
桑葚默然听着,顿时有种一人得道的感觉。可这荣华富贵来得如此轻易,到底令她生出些惶然来。
眼下的她,大约是身在其中,却德不配位。
姚氏见她面色平静,也未有过多诧异。只示意身侧的婢女将一只锦盒奉上,一面道:“这圣旨我与你带来了,你好生收着。”
“圣旨……”桑葚虽说从未进过京城,却也知道,这圣旨下达是要接旨的人恭敬跪地双手迎接。
姚氏就这么给她送来了?
姚氏见她眸中疑虑,解释道:“这圣旨虽是给你的,却是不需你前去迎接。那公公说了,这是陛下旨意,你是神女之身,除非是面见陛下和皇后娘娘须得行礼,其余人等不应由你下跪。”
“这旨意,自然由你父亲代为迎接。”
桑葚悄然抿了抿唇,愈感这君恩过隆,怕是无法承受。即便是受了,将来又该拿什么来还。
姚氏兀自说着:“阿葚,稍后会有嬷嬷前来,教你一些京中礼仪,免得初入京城失了分寸。你两个妹妹那里也有嬷嬷一并教导。”
“那嬷嬷我方才见过一面,衣衫华贵比我见过最为得体的夫人还要尊贵。但我细想,你与我们不同,大约做得礼貌周全就是,不需要刻意逢迎。”
“多谢母亲提点。”
这话亦是桑葚所想,既然世人皆以为她就是神女,事已至此早没了推脱的余地,索性走一步看一步,也做出些神女该有的样子。
姚氏道:“那你等上一会儿,我去请姜嬷嬷过来。”
不一会儿,姚氏便引着一位年纪较她略长些的嬷嬷走过回廊,廊下,姚氏一面走着一面还说着:“我家小女自小养在闺中,极少见人,稍候若有不慎,还请嬷嬷勿要见怪。”
姜嬷嬷亦是得体地笑着:“夫人说得这是什么话?神女在上,又得夫人和老爷悉心教导,莫说没错,即便真有什么不对,那也是老奴不对在先。”
两人又来往几句,随后迈入凝翠院,进入正房。甫一进门,姜嬷嬷见眼前一袭青衣的女子,一时不由得愣住。
这愣怔却非特意彰显对神明的敬畏,实在是那张面容,即便是她在深宫多年,也素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宫里那是什么地方,妖异清纯温婉端庄,各色美人从来不缺。
这年轻女子乍一眼瞧去,眼尾上扬,下颌精巧,诚然是长了一张妖异的脸面。可这妖异又有不同。这女子瞧去,周身全无半点媚态,那是一股极清冷淡然的姿态。
是了,神女又怎是凡人那般凭一张脸就做得狐狸模样?
“桑葚见过嬷嬷。”桑葚起先施礼。
姜嬷嬷亦在这一声清凉的声调里骤然回过神来,忙得上前:“使不得使不得,神女怎能给老奴行礼呢?”
“嬷嬷叫我桑葚就是,”桑葚道,“嬷嬷请坐。”
姜嬷嬷未动,只道:“小姐坐下才是。”
一旁姚氏并未离去,遂代桑葚问道:“嬷嬷教阿葚京中礼仪,即为师者,怎能叫您站着?”
姜嬷嬷微微摇头,笑道:“夫人误会了,老奴前来并非要教小姐什么礼仪,小姐贵为神女,不过见陛下和娘娘方要福身见礼,哪用得着专门学习礼仪?”
“那嬷嬷是……”以姚氏所知,绮春轩里桑怡瑶和桑怡婉正被另一位嬷嬷细心教导着京中礼仪。
“老奴来与小姐说,要如何接别人的礼。”
姚氏愣了下,忙是笑道:“那便有劳嬷嬷了。”
桑葚原是不懂,接受别的礼还有什么要学,待姜嬷嬷正经讲出口,桑葚才明白这三日延缓的工夫,大约只是要父亲做好官位的交接,也做好举家搬迁的准备。
至于这礼仪,两个妹妹倒正经学了两日。姜嬷嬷在她院中不过待了半个时辰,所言精简,不过简短两句。
一为神女面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行礼,姿态恭谦神态得体,这福身要福得恰到好处。二为接礼,若遇皇子公主后宫娘娘,可以相同礼仪回敬。如是旁人,视而不见亦是无妨。
三日的工夫很快过去,整个桑府虽是稍显忙碌,却也不曾乱了章法给人瞧出不妥来。自打京中旨意下达,桑南章便与各院说了,只收敛些要紧的东西带着,其余种种皆留在这座府院。本就是升迁至京城,自然不必卖掉这座府院,往后留下些下人当作老宅就是。
且若真是单单行李就摆放了几个马车,岂不是愈加叫京城来的人觉得他们桑府小家子气。因而三日后启程,阖家的行李也不过占用了一辆马车。
一切事宜,大多顺遂。
桑葚只管叫世事推着前行,唯独将要启程时,才忽然察觉这京城的规矩繁冗又严苛。
自桑平县至京城千里之余,徒步而行只怕身子要折腾个够呛。桑葚本以为女眷多半乘车,可还未及开口就要姚氏一个眼色挡了去。
姚氏看懂她所想,不着痕迹地凑到她身边,做出慈母扶着女儿上车的动作。她这一身衣裳乃是从未有过的华贵繁复,姚氏这一扶也不算突兀。
迈上脚蹬的间隙,姚氏压低嗓音,悄声道:“嬷嬷在呢!”
只这简短的几个字,顷刻打断了桑葚的念头。她所乘坐的马车居于中间,却是所有马车里最为宽敞奢华,本以为从春从夏可以和从前一般与她一起搭乘。眼下这意思,却是这马车仅供她一人。
毕竟,连打京城来的两位嬷嬷也是徒步而行。她若开了口,岂非令两位嬷嬷面上难看,又叫前头开路的礼部尚书觉得这神女不懂规矩。
这一迟疑,桑葚便失了当下开口的时机。直等到数日后,一行人路过一条略有坎坷的官道,姜嬷嬷不小心崴了脚,口中微弱的惊呼声不小心发了出来。
桑葚忙掀开帷幔,温声道:“嬷嬷,我一人坐在车上实在枯燥了些,您可否上来陪我?”
姜嬷嬷自然明白桑葚口中关切,但规矩不可破,遂是婉拒:“小姐乃是神女,奴婢们皮糙肉厚,哪能与神女同乘一车?神女若是累了,只管与我等说说话。”
“那便请两位嬷嬷和我这两个丫头都坐到车上来。”桑葚道,“我也不怕嬷嬷笑话,我自小长在桑平县,大抵不懂那么多规矩,可我晓得咱们身为女子哪经得住这样日复一日的疲累,等咱们走到京城,怕是脚底都要磨破一层皮。”
说过,眼见姜嬷嬷眼底仍有难色,桑葚继而道:“嬷嬷若是觉得实在不妥,或可请教尚书大人,抑或等着快到京城时嬷嬷们再下车行走,也算全了这份规矩。”
姜嬷嬷自宫中出来,最是懂得瞧人眼色揣度人心,这时也意会出来神女并非故作和善,而是心疼她自个的那两个丫头。且这样的小事上断断不能拿去烦扰尚书大人,尤其,神女乃是尊位,尤在尚书大人之上,神女所说听着就是,哪能反而去问尚书大人的意见?
当下便道:“我等只怕扰了神女清静。”
桑葚见她松了口,忙是招手:“快些上来吧!”
这马车宽敞,她居于中央,两边另坐两人也是尤为宽敞。四人安稳坐下,桑葚又是自然地拿过手边瓜果一一递了过去。
从春顺手就要接过,瞧着两位嬷嬷手指交叠规矩地搁在膝上,忙又是讪讪地收回手。
桑葚只当没有瞧见,马车的帷幔早已被她落下,遂直接将果子置于从春从夏膝上,而后瞧向另一侧的两位嬷嬷:“嬷嬷再不接,我这手可都要酸了。”
两位嬷嬷只得接过,桑葚依是温和地笑道:“嬷嬷不必忧心,这外头诚然是有些规矩,可这里头用不着那些。若有人问起,只管说是我坐得胳膊腿酸,让你们上来侍奉的。”
“对对对,”从春很快将果子吃了干净,胡乱擦了擦手,就将一双手落在桑葚小臂上拿捏着,“小姐就是累了,我来给小姐拿拿筋骨。”
桑葚被她逗笑,从夏在一旁也道:“我看是你累了还差不多。”
从春哼了哼,只管给桑葚拿捏着,拿捏的间隙还自个揪了个盘子里摆放的葡萄丢进嘴里。
主仆三人一派和乐,却瞧得一旁的两个嬷嬷送进嘴里的果子不知什么滋味。两人一面不住地想,从春那丫头手指也不晓得擦干净了没有,可万万不能弄脏了神女的衣袖。一面又觉,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丫头,没见识没规矩,连带着主子都跌了份。
就这般过了十余日,两位嬷嬷虽一直在马车上坐着,却一直坐的不大安稳。直至有一日在驿站休整,姜嬷嬷为桑葚打水,无意间听得府中别院丫头的闲话。
语气怅惘,满是艳羡。“从春从夏真是命好,咱们这两条腿都快要折了,她们两个倒同主子一样,这生生成了不到驿站不落地了。”
“大小姐心肠好,又从不计较,当初我若分到大小姐院里,说不得今日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我家小姐心肠也好啊,可是有什么用,小姐不是神女。”
“是神女也没用,三小姐一向规矩,碰着这样的事只怕也不会为了咱们开口。”
“哎!”两人又是叹息好几声,方才各自散去。
姜嬷嬷端着水盆,心下转过几圈,忽觉从前种种大抵还是存了些偏见。这神女,终归是神女。
自此后,两位嬷嬷端坐于马车,也悄然放松了许多。
这日,马车暂停于溪边休整,桑葚将手边清茶递与两位嬷嬷,一面问道:“自桑平县出发已有二十余日,不知嬷嬷可知,还有多久方到京城?”
从前那圣旨,自云阳府官员离开到后来圣旨抵达桑平县用了约两个月的时间。想来这路程,至多一个月。如今行了二十余日,桑葚以为,应是快到了才是。
姜嬷嬷来时曾经过此地,略想了片刻便道:“大约十日便到。”
桑葚微有诧异:“嬷嬷来时,也用了这样久?”
姜嬷嬷摇头:“来时是传达圣旨,自要加速而行,如今神女在马车上,自然不能太过迅疾,须得缓缓而行。”
正说着,外头传来细微的动静。姜嬷嬷打帘去瞧,正见姚氏与一位夫人见礼。那夫人衣着素净,却通身显现着一股雍容的贵气,举手投足尽是得体。
桑葚并不识得那位夫人,只瞧见远处多了几辆马车,大约也是从此地路过。
姜嬷嬷放下帷幔,与她解释:“这位夫人的夫君乃是当朝史太师,史夫人与桑夫人说过话,大约也要过来同您见礼。”
太师?
临行前,姜嬷嬷与她讲见人如何见礼时,曾与她大体说过京中官员的职位高低。
“这样尊贵?”
姜嬷嬷道:“那时不曾与神女细讲,这太师虽是尊贵,但却是虚衔。史太师原是户部左侍郎,后来膝下千金做了宫中娘娘,淑妃娘娘诞下皇子,陛下这才加封了这个职衔。”
“史家还有个小女儿,自小身子不好,史家遍寻名医,这史夫人亦是行走于各地有名望的寺庙,各个都要诚心祭拜。眼下,大约是从哪处寺庙折返,才正巧遇见了神女。”
说着,姜嬷嬷又是向外瞧了一眼,面色略有凝重道:“如今史夫人遇着您,又特来拜见,只怕有事请求。神女若是觉得不妥,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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