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是几岁改名成岳宁的,也许是妈妈嫁给岳东山的第二年。在此之前,我叫姜仰,姜是爸爸的姜,仰是爸爸说要记得仰望比自己的更高的事物。
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记得读幼儿园时第一次飞奔起来的感觉,飞奔着追逐同伴,飞奔向来接我放学的爸爸。
那种轻盈的自由,让人怀念得发疯,竟是三岁还是四岁时限定的纪念品。
爸爸好像突然就老了,然后才病了,这是我的印象,但事实上,他早就病了,只是家里没钱治,拖着拖着,就老了。
高大帅气的爸爸,老到了床上,一步也迈不动,最后老到了木盒子里。
即便没有钱治病,家里也还是欠了很多钱,妈妈开始没日没夜地做工还债,白天工厂做,夜里做手工。
我记得那两年,每次到交学费的时候都是妈妈脊背最弯的时候,她会突然流泪,会冲我发火,会每晚每晚点着粉红色钞票的数量。
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懂的时候,我懂得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努力挣钱。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两年,妈妈突然整日往家里拿东西,有她喜欢但舍不得买的裙子,有新的立式冰箱,有诺基亚手机,还有从来不舍得给我买的各种玩具。
很快,我们又抛下了这些刚买的好东西,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里面有很大的电视机,有我从未见过的中央空调,有小汽车,还有双开门冰箱。
这一年开学的时候,妈妈不再那么局促,她几乎是带着骄傲的神情走进银行,给学校的账户汇钱。
妈妈辞去了辛苦的工厂工作,带着笑脸打扫起那幢三层楼的家。
“小仰,叫爸爸。”她紧张地攥着我的手,指着那个肥胖又秃顶的男人说。
“我有爸爸。”我说。
妈妈当场打了我。那是她第一次打我。她打我的时候,那个男人站在旁边冷冷地看,一言不发,就好像这场打闹是一出演给他看的戏剧,而他不太满意。
我不想叫他爸爸。妈妈看着我的眼睛泫然欲泣,甚至带着哀求。我最后还是叫了。
很快,妈妈给我转学到关中最好的私立小学,我的名字也从姜仰变成了岳宁。
我问那个男人宁是什么意思,他说:“闭嘴。”
宁是闭嘴的意思。
我曾经认真地叫过他一年爸爸,学着妈妈的方式讨好他,期待他会像爸爸一样陪伴我,保护我,教导我。但他坐在那里,像一座丑陋又冰冷的雕像。
我不再讨好他,也学会在他面前闭上嘴。
三年级的某一个晚自习,我肚子很疼,老师让我回家休息,但联系不上我的家长,于是她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们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以及各种玻璃瓷器碎裂的声音。
那是妈妈的叫声,我听到,我着急地想开门,老师却阻止我,她直接报了警。
警察叔叔敲门,是那个人开的门,他看向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冰冷,而妈妈说,她是不小心自己摔了才会受伤。
警察叔叔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还是要报警。没有电话就去最近的派出所,我姓迟,可以直接找我。”
老师一直向妈妈确认她的状况,得到妈妈再三保证后才离开。
那晚妈妈是抱着我睡的,她的胸口因为哭泣而震动发颤,她受伤的手臂散发出血的味道,令我不安。
那天送我回家的老师在一个月后被校方辞职,她的离开安静而突然,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她离开的真正原因。
我不再要求在特殊时间回家。
那个男人很有钱,但我拒绝用任何花他钱买的东西,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读这个私立学校。
在这里,大家总是有各种各样又新又好的玩具,而我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
我把所有的精力倾注到了学习上,把所有功课都考一百是我的目标,这是我唯一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送给妈妈的礼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好像不再为此而感到开心了。
她日复一日地打扫卫生,把这三层楼的家扫得一尘不染,把脸扫得像灰一样惨淡。
第一次亲眼看见岳东山对妈妈动手,我的身体先于理智冲了上去,我用力推开他抵在妈妈脖子上的手,然后被他一掌推出去。
“求求你,不要伤害孩子,不要当着孩子的面,把门关上,我什么都依你的。”我听见妈妈说。
我被摔在外面的地上,听见房间里传来殴打和尖叫的声音。
我站起来跑,拼命跑,跑到派出所,哭着说:“迟警官,迟警官,我妈妈要被人打死了,我妈妈要被人打死了。”
值班的警察不是那天那个警察,他有点无措地看着我,等我平静下来和他说明情况。
听完我的话后,他和身边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是他。”他说,“打跑一个还打。”
我以为他们会帮我,但他只是蹲下来,和我说:“小朋友,夫妻吵架我们管不了,你让他们多沟通沟通。”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去我家救人。
然后他压着声音对我说:“快劝你妈妈跑吧,这个男人是惯犯,你家我们去过无数次,没办法。”
“迟警官呢,我找迟警官。”我说。
“迟睿?你找他也没用。你那个爸爸买通我们领导,我们不能去你家出警,出一次警还要受罚,上次他带头去,回来就被整得连上了一周夜班。”
我跑出警察局,跑回家,眼泪飘在空气里,被不断留在身后。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靠着门板站着,感到紧张。那个男人听见我回来的声音就从房间里走出来,出来时关上门并拿钥匙锁好。
他手里拿着皮带,一言不发地朝我走过来,“爱报警?小孩就是欠打,看我打不打服你。”他说。
我分不清自己那一刻是恐惧更多还是愤怒更多,我只记得我在拼命地反抗,但他太重了,气力也很大,我打不过他。最后我躺在地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回房间,感觉不到痛,只记得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我的身体和冰凉的地板在共振。
此后我一次次尝试通过自己的能力阻止他伤害妈妈,但我总是太矮太轻,几乎没有战胜他的希望。
我渴望着长大,最好能一天就长成成年人的样子。我幻想着我能从那个人手中救走妈妈,我能把他打得站不起来。我每天都这么幻想。
“你不要再管了。”有一天妈妈送我上学的时候对我说,“我认命了,你管好自己就行,好好读书,考出去,就没事了。”
她在最困难的日子都闪着光的眼睛此时是一片灰败。
“我们一起走。妈,警察叔叔说他不会改的,我们一起走吧,就现在。”我说。
但她苦笑着摇摇头,“我没能力,一个人养不活俩,你成绩这么好,供不起你读好书就是耽误你一辈子。我这辈子早完了,小仰,我认了,但你别认。还记得吗?爸爸说要仰望那些比自己更高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推了推我,把我赶下了车。那辆车载着她又回到那座美丽的监狱。
二十分钟后她会打开家门,换好家居服,她会先打扫我的卧室和卫生间,然后是那个人的书房,然后是他们的卧室和卫生间,然后是客厅,最后是厨房,做完这些她会休息一下,也许吃点东西,也许不吃。
然后她会开始做饭,把刚刚打扫干净的厨房弄脏,等到晚上七点,如果没有人回来她会自己吃饭,并准备解酒药,如果有人回来,她们会一起吃,她希望他不回来,因为清醒时的岳东山往往比醉酒时更残忍。
我知道所有这些事。
妈妈在这样的生活里与我日渐疏远,仿佛借由这样的举动表示她与我分离的决心,但我不愿意放弃。
有一天,岳东山抽我的时候我冲上去抢下了那条皮带,那一刻我没有任何犹豫狠狠抽了回去,然后岳东山把我踹倒,桌上的茶壶摔到地上碎了一地,滚烫的水飞溅出来浇在我背上,一秒钟的延迟后是撕心裂肺的痛感。但我还是很开心。
我开心地笑了,岳东山仿佛被我的笑激怒,他扒掉我的上衣,抓着我的手臂,摁上那些陶器碎片,很疼,我却笑得更大声。
仿佛是上天听到我的祈愿,我在那两三年里迅速抽条,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比岳东山还高了,但是体格跟不上发育,体重只有他的三分之一,依旧没法战胜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是我的反抗让他觉得有趣,岳东山逐渐把目标转移到了我身上,他经常在醉酒后闯入我的房间对我施暴。
我不怕他,他敢打我我就敢还手,而他已经越来越打不过我了。但妈妈还是做主把我送到一所私立的寄宿初中。
“妈,我不想去。”我对她说,“我想留下来。”
她看着我的目光古井无波,说:“走吧,你在,我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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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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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是姜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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