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年后

“你牵我手川流在人群,时间定格最美的光景,黑发须臾就变作白发,竟是世上最好的事情……”,床头的手机不断播着同一首歌。

旁边的护士每天都能听到这首歌,但她听不懂歌词,只看到病人每次都会听着这首歌发呆。

有一天她忍不住开口问这位英俊的亚裔病人:“Jiang, what’s the song about?(姜,这是一首什么歌?)”

“About love.(情歌。)”姜飏说。

“Natalie, what did Dr. Green say about me today?(娜塔莉,我的情况如何?格林医生今天怎么说?)”姜飏最近每天睁眼看见护士第一句都是问这个。

“He said you can leave here next week. Congratulations, Jiang.(他说你下周就可以走了,恭喜你,姜。)”护士说。

姜飏一瞬间有点紧张,他攥紧手机,打开看了无数次的机票界面,手指不受控制地颤动。

那次舞台事故后,段绎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了近一年。

除了刚出事那天和脱离危险期时亦微发布过两条消息,段绎音讯全无,演艺活动全面终止。

没有人知道他伤得怎样,伤在哪里,恢复得如何。

再出现的时候,他宣布与微笑传媒合约到期,暂离演艺圈。

媒体拍到的照片里,段绎穿黑卫衣戴黑口罩,头发剪得很短,能看到后颈上露出来的疤,整个人瘦了很多,但还算精神。

一个月后,段绎参加平大毕业典礼的照片登上热搜,众人都惊讶于他是怎么一边进行高强度的演艺工作,一边默不作声完成学业的。

亦微连澳他们都参加了段绎的毕业典礼。

小赵看着段绎在台上接受拨穗礼的场景,眼泪直往下掉,她一路陪着段绎走过来,明白其中有多少不易。

亦微也红了眼眶,但没让任何人看见,离开时,她对段绎说:“谢谢你,你是给我带来最多惊喜的艺人。”

“也最多惊吓。”段绎笑笑。

亦微这下没忍住,眼泪直接掉下来。段绎轻轻抱了抱亦微,说:“辛苦了,微姐。”

段绎出事以后,事业上所有耽误的事都是亦微替他收尾,该赔赔,该道歉道歉,不允许任何人用段绎的身体状况做任何炒作。

她尽可能给了段绎最好的休息环境。

段绎决定暂时退圈,亦微也没有劝阻,她已经无法只是把段绎当作一个自己带过的艺人,而更像是朋友,是一起战斗过的战友。

他们一起走上顶峰,又一起坠落,等在ICU外面的那几天,亦微觉得她的一部分生命和段绎一起悬而未决,等待审判。

连澳又给段绎带了束花,这次要当面送有点尴尬,他抓着花束的手快把外包装抠破了也没送出去,小九看不下去,直接拿过花朝段绎走去。

当面给连澳演绎了一个大方、自然的送花姿势。

段绎对小九道谢,视线却落在后面的连澳身上,他对连澳轻轻点点头,连澳对他抬了抬手。

段绎在医院住了半年,连澳每个星期都会来看他,来的时候总会带一束花——白郁金香拼黄郁金香,从头到尾就这一个款式没变过。

现在段绎手里的也是这样一束熟悉的黄白拼配。

他们如今不需要姜飏也是朋友,甚至对连澳来说,他和段绎相处的时间已经快超过和姜飏了。

毕竟姜飏已经离开了四年多。

如今没有人会在段绎面前再提起这个名字,虽然所有人都记得,他们最初都是因为姜飏才认识的对方。

大家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假装遗忘,努力填平那道由于他的离开而产生的裂痕。

现在来EXILE的新客和来表演的新人都以为EXILE的老板是陆九川,小九听见他们叫“陆老板”也不会否认。

只有叶晞他们还记得姜飏,但也模模糊糊,只剩一点依稀的印象了。

鲸乐队比段绎还早出道一年,在连星一直稳扎稳打。发专辑、跑各种音乐节和各个城市的livehouse演出,发专辑、再跑演出……几年下来积累起一批忠实乐迷。

段绎出事前的那场巡演邀请了鲸做嘉宾,算是实现了一起表演一场的愿望。

他们今天也来了,和段绎碰了个头就和小九连澳一起先回EXILE,他们今晚要在EXILE演出,来一场不醉不归的大狂欢。

段国强带着段诗也来了,但当天就要回去,段诗已经上初中了,不能请假太久,小姑娘聪明又努力,成绩一直非常好。

去年意外发生以后,将近四年没有联系过段绎的段国强却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段绎做急救的医院。

那是一个离临城五百公里的城市,段国强等不到第二天坐高铁,直接通宵开车开到新闻写的医院门口。

当时医院早就被媒体围得水泄不通,段国强不知道怎么进去,又不想影响秩序,就和别的媒体一样在旁边干等。

后来一家家陆续都走了,只有段国强没走,保安找到亦微说明情况,亦微看见段国强的第一眼,就相信他是段绎的父亲——那是一张父亲的煎熬的脸。

转出ICU的前两个月都是段国强陪床照顾段绎,公司一趟都没回去,一直到段绎可以和外界交流,他才开始两头跑。

很多年来,在段国强心里,他是怕段绎的,所以始终不敢亲近他,也没有想过应该怎么对待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可当真的看到段绎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发现比起面对,自己其实更怕失去。

那是他和林悠唯一的孩子啊。

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无比宠爱过的孩子。

十二年前,懦弱的父亲在生死面前扭过头,收起怀抱,只留给孩子冰冷的背影。十二年后,懦弱的父亲在生死面前醒悟,而时间是冰冷的代价。

很难说段绎有没有接受段国强的改变,但比起两个人不是吵架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现在也算得上和平,偶尔能不尴不尬地说上两句话,虽然段绎至今也叫不出一声“爸”。

对段绎来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变化。

他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后起初意识清醒的时候也不多,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也搞乱了很多事发生的顺序。

时晕时醒的时候,他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就觉得浑身疼,连动也不能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先是能认出段国强,然后在连澳有一次来的时候叫出了他的名字,慢慢想起了所有人,也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最后一场巡演,在此之前他已经连轴转了大半个月,演出开始前有将近30个小时没能好好合眼。

事故并非人为,也不能算是意外,就是他太累了,在舞台上有点晃神,掉下了升降台。

他早已习惯了奴役疲惫的身体,以为自己能一如既往地出色完成整场演出,坚持到下台的那一刻。

最后一个音结束的时刻,他向观众席鞠躬,然后就是一片黑,和海啸一样的惊呼。

慢慢把一件件事想起来后,段绎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

他只能想起具体的事,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的幽微情绪,他都记不太清了,只剩下模糊的印象。

他也很少会再谈起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也不再提起姜飏,或任何往事。

大家或多或少都在猜测,段绎会不会把姜飏忘记了,重度脑震荡再加多次颅内外手术可不是开玩笑的。

有一次连澳以为段绎睡着,兀自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小九说:“姜飏回来会杀了我。”

却听段绎说:“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段绎难得主动说一句话,小九赶紧接着问。

段绎睁开眼睛,却没有再说话。

此后没人敢在段绎面前提姜飏的名字。

段绎当然没有忘记姜飏,在他把什么都忘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这个名字。

只是他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方式想起这个人,这个离开很久的爱人。

强烈的情感似乎已经飘散在回忆里,留下一点温柔的悸动和隐痛。

除了头部,段绎身上受伤最严重的是左手,小臂粉碎性骨折,因此吉他也是没人敢在段绎面前提的事。

虽然没人提,段绎心里也有数,能够下地以后,他就开始积极复健,医生都说愈合情况非常不错。

段绎出院以后没有选择住之前的公寓,也没回EXILE,而是住到了EXILE对面他最开始住的那间小房间。

他在这个房间里重新开始写去年没写完的论文,也开始从零练吉他。

连澳他们都看过段绎练吉他,没人能坚持看完五分钟。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段绎拿起来练的谱子是他出事前写的最后一首歌,没有发表,曲已经写完,词只填了一半——

昨夜我又梦到你

醒来人世比梦更迷离

公寓的房间没有窗

不知今天是什么天气

也不知道你

电台听到某处地名

想起我们曾去过那里

阳光微风和树影

我们笑着拥抱笑着分离

我说要永远在一起

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年少的我啊年少的你

段绎和弦练得手痛时就会停下来,看着自己写的词发呆,像是在疑惑,自己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的这些词句,如今又该怎么把它写完。

把段国强和段诗送走后,段绎和庄新一起回Exile,大家难得重新聚到一起,天刚擦黑就已经喝了半醉。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没到八点场子几乎已经坐满,鲸乐队演出的消息提前一周已经贴在酒吧门口,附近的乐迷都赶过来看。

叶晞他们表演的时候,连澳已经有点喝多了,他一边看一边问身边的人:“怎么样?我的乐队牛吧。”

“牛。”段绎说。

连澳听见段绎的声音,转过头看他,叹了口气,说:“你当时要签连星,哪儿用遭这些罪。”

小九隔着两个位置对准连澳的脚踩上去。

“我……你踩我干嘛!”连澳说。

“当时没有想别的,”段绎说,“就想着,我要证明自己,不能走……他给我铺的路。”

一瞬间没有人说话。

“现在呢?”庄新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是做音乐吧。”段绎说。

连澳一下子坐直了,说:“来,小段,连星欢迎你。”

“你现在把连星卖了也签不起他。”小九在旁边泼冷水。

“那就卖了。”连澳说,小九抬头,深深看了连澳一眼。

“你想自己做?”庄新问。

段绎点点头,说:“开个工作室,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一个人?”庄新问。

“现在暂时就我一个,后面可能会招人。”段绎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着急,时间还有这么长。

鲸乐队表演完,连澳喝嗨了也冲上去要表演,底下又是欢呼,连澳以前那支乐队是国内第一批走出来的硬核摇滚乐队,在乐迷心里很有份量。

不过连澳冲上去才发现,自己现在只有一个人,演不了他们以前的歌,他真的是喝多了。

就在他准备退下来的时候,段绎走到鼓组前面,右手拿起鼓棒,问连澳:“想演哪首?灰河乐队主唱,《梦魂》还是《冬日夜车》?”

这是灰河知名度最高也最有现场感染力的两首歌。

“你知道?”连澳很惊讶。

“我没说过么,我是扒你们的谱子长大的。”段绎开玩笑说。

“这两首我也扒过。”彭凯跑上台说,“贝斯独奏编得特别好,那个中低音频,振到我心底。”说着就拿起了吉他。

连澳拿起贝斯,动作郑重又小心,他摸了摸琴桥,说:“《梦魂》吧。”

灰河是一支很特别的乐队,一般乐队都偏爱吉他,但灰河非常注重贝斯的运用,在很多歌曲里加入了独具匠心的贝斯独奏。

连澳记得,那个人曾经说:“为什么大家都听不到贝斯的声音?美妙的低音不该因为频率低就被人忽视。”

《梦魂》这段独奏是连澳编的,贝斯独奏想出彩就一定很难,但不管连澳编多难,他都会拼命练习把它弹下来,他是最好的贝斯手。

但连澳不是。当歌曲到了贝斯独奏的部分,连澳拿着贝斯却没有弹。

在众人或等待或疑惑的这二十秒里,连澳低头站在台上,左手不断变换着和弦摆位,右手却不拨弦。

他能听见那段熟悉的旋律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响起,像粗糙的手掌用最温柔的方式触碰心灵。

小九遥遥看着台上的演出,始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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