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影窥窗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针,瞬间刺透陈砚秋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枕头边,那个纽扣眼、红线嘴的布娃娃,正用它那僵硬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对着他。

门栓,明明是从里面插好的!

窗户……对,窗户!刚才那个移动的人影!

他猛地扭头看向窗户,报纸糊住的窗棂之外,只有沉沉的夜色,以及风吹过松林永恒的“呜咽”。那个窥视的影子早已无踪。

是谁?是怎么进来的?放下这个娃娃的目的又是什么?

马老汉的警告在耳边轰鸣——“别捡路上的布娃娃……捡了,就没再出来。” 可他根本没捡!是这个娃娃,自己找上门来了!

陈砚秋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死死攥着那支英雄牌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他左手食指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也因用力握拳而微微发白。

他不敢动,更不敢去碰那个娃娃。它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却仿佛拥有生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污染着这方本就不甚安全的狭小空间。

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秒都被恐惧拉长。任何细微的声响——顶棚老鼠的跑动、房梁偶尔的“嘎吱”、甚至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被放大到极致,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紧紧盯着那个娃娃,生怕它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的天光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屋内的轮廓逐渐清晰。鸡鸣声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打破了死寂。

天,终于亮了。

直到阳光勉强透过窗户的破洞,在炕席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陈砚秋才敢稍微动弹。他僵硬地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布娃娃,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检查门栓。

老旧的木门栓,确实好好地插在门鼻里,严丝合缝。他轻轻拉动,门栓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并未损坏。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窗户了。

他走到窗边,仔细检查糊窗的报纸和作业本纸。有些地方破损了,但窟窿都不大,绝对不足以伸进一只手放下一个娃娃。除非……是把娃娃拆开,一点点塞进来,再在里面组装好?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吱呀”一声,里屋的门被推开。李红梅走了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头发用那根磨得发白的红塑料绳扎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目光扫过陈砚秋苍白的脸,又落在他身后炕上的那个布娃娃上,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潭死水般的平静。

“该上工了。”她声音冷淡,没有任何询问或关心的意思,仿佛对炕上多出来的诡异之物视而不见,转身就拿起墙角的锄头,准备出门。

“李……李同志,”陈砚秋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和紧张而有些沙哑,“那个……娃娃……”

李红梅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线条优美的下颌绷得有些紧。“不该你碰的东西,别碰。不该你问的事,别问。”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告诫,“想在这里待下去,就管好你自己。”

说完,她径直推开外间的门,走了出去,留下陈砚秋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屋子里,满心疑窦和冰凉。

她看到了!她肯定看到了!但她为什么如此平静?是习以为常,还是……知道内情却讳莫如深?

陈砚秋看着炕上那个娃娃,只觉得它那纽扣眼睛仿佛活了过来,正嘲弄地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不能乱。父亲说过,越是不对劲的时候,越要沉住气。

他没有去动那个娃娃,而是迅速整理好铺盖,将笔记本和钢笔更小心地藏好,然后拿起自己的工具,跟着走出了知青点。

清晨的黑松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牲口粪便味,以及那股始终挥之不去的、松针特有的腥气。村子苏醒了,却并非充满生机。村民们沉默地走向田间地头,脸上大多带着麻木和疲惫。几个穿着打满补丁劳动服的孩子在土路上追逐,看到陈砚秋这个生面孔,都停下脚步,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他。

公社的大喇叭又开始嘶哑地播放样板戏,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旷的山坳里回荡,更添几分怪异。

今天的活计是去晒谷场那边整理农具,顺便把昨天收回来的玉米剥皮晾晒。晒谷场很大,泥土地面被踩得坚实。场院边缘,立着那个昨天见过的稻草人。

陈砚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心头猛地一沉。

昨天傍晚,他分明记得这稻草人是背对村子、面向鬼见沟的。可现在,它又转回来了,草帽下的“脸”正对着村口的大路,仿佛一夜之间,自己悄悄挪动了方向。

难道……昨晚看到的不是错觉?

“看啥呢?新来的?”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砚秋回过神,看到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年轻小伙正打量着自己。他穿着件旧棉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拿着一把铁锹,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排斥。这就是张铁蛋。

“哦,我叫陈砚秋,昨天刚来的知青。”陈砚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看那个稻草人……好像有点特别。”

“哼,邪门玩意儿!”张铁蛋啐了一口,眉头拧成了疙瘩,“俺早上来的时候,它还对着那边呢!”他用手里的铁锹指了指鬼见沟的方向,“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又他妈自己转回来了!老支书非说这是‘镇场的’,不让动!”

自己转回来的?陈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走近几步,仔细观察那个稻草人。它是用陈年的稻草捆扎而成,插在一根粗木棍上,套着件破旧的深色褂子,头上扣着顶破草帽。看起来普普通通。

但当他目光下移,落到稻草人那只用树枝勉强做成、伸向前方的手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粗糙的、仿佛是随意缠绕的稻草手指中,赫然攥着一小块布料!

那布料是蓝色的,毛线的质地,颜色……和他身上母亲织的这件蓝毛衣,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从什么上面扯下来的!

陈砚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毛衣袖口,那朵母亲绣的小梅花安然无恙,身上也没有哪里破损。但这相同的颜色和质地,绝非巧合!是一种警告?还是某种标记?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块碎布。

“别动!”张铁蛋猛地喝道,语气急促,“李红梅说了,这玩意儿碰不得!”他似乎对李红梅的话颇为信服。

陈砚秋的手停在半空。他转头看向张铁蛋,注意到对方眼神里除了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虽然态度粗鲁,但这声制止,似乎并非全然出于恶意。

“为什么碰不得?”陈砚秋追问。

“哪有那么多为啥!”张铁蛋有些不耐烦,但看着陈砚秋固执的眼神,还是压低了声音,“老辈人都这么说!以前有人不信邪,动手拆了这稻草人,结果没两天就掉井里淹死了!邪性得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刚来,啥都不懂,少惹麻烦!”

掉井里淹死了?陈砚秋默然。他再次看向稻草人,这次,他凑得更近,几乎能闻到稻草散发出的、混合着尘土和霉烂的气味。而在那霉味之下,似乎还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和他昨天在鬼见沟附近闻到的泥土腥气,如出一辙。

他没有再试图去碰那块碎布,也没有去动稻草人。只是默默地将这个细节,连同稻草人再次转向的诡异,牢牢刻在脑子里。

干活的时候,陈砚秋主动帮着张铁蛋扛那些沉重的玉米筐。张铁蛋起初还有些别扭,但看到陈砚秋虽然看起来文弱,干活却肯下力气,不偷奸耍滑,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休息间隙,陈砚秋从口袋里掏出母亲寄来的、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几块动物饼干,递给张铁蛋一块:“尝尝,北京的。”

张铁蛋愣了一下,看着那造型可爱的小饼干,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了声:“……谢了。”

虽然交流不多,但那种紧绷的、带有敌意的气氛,似乎在一点点融化。

陈砚秋一边干活,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他看到李红梅在不远处默默地剥着玉米,动作熟练却透着一种疏离。偶尔有村民经过,目光落在他们这些知青身上,大多快速移开,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敬畏?恐惧?还是排斥?

他还看到了一个行为奇怪的年轻男人。他看起来十**岁,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总是带着泥污,眼神躲闪,走路有些歪斜,嘴里不时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或者含糊地念叨着什么。有村民叫他“二柱”,语气里带着些微的嫌弃和怜悯。

二柱总是远远地跟着一个女知青,那是成都来的赵晓燕。赵晓燕看起来年纪很小,胆子似乎也不大,总是低垂着头,但当她看到二柱手臂上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时,还是会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似乎藏着些草药粉末,想给他敷上,二柱则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但又不敢跑远,偷偷回头看她。

这时,一个身材高壮、一脸横肉的男人走了过来,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周大壮。他斜睨着陈砚秋,又看了看李红梅,眼神不善。

“哟,新来的小子,挺会来事儿啊?这就巴结上铁蛋了?”周大壮阴阳怪气地说着,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陈砚秋和李红梅之间扫来扫去。

张铁蛋眉头一皱,刚要说话,李红梅却突然站起身,对周大壮冷冰冰地说:“周队长,我要去公社报工分,今天的活儿干完了。” 她的话打断了周大壮的挑衅,也无形中替陈砚秋解了围。

周大壮似乎对李红梅有些忌惮,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悻悻地走开了。

陈砚秋看着李红梅离开的背影,心中疑云更甚。她刚才的举动,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一天的劳作结束,拖着疲惫又充满疑虑的身体回到知青点。炕上那个布娃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李红梅依旧视而不见,仿佛那只是炕席上一块普通的污渍。

夜晚再次降临。寒冷、寂静,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松涛声。

陈砚秋躺在炕上,毫无睡意。枕头边的布娃娃像一块冰,不断散发着寒意。窗户纸偶尔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噗噗”声,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紧紧握着钢笔,笔记本就压在枕头下。他回忆着白天的种种——自动转向的稻草人、那块蓝色的碎布、张铁蛋欲言又止的警告、行为诡异的二柱、周大壮的敌意、还有李红梅难以捉摸的态度……

这一切,都指向这个名为黑松岭的村庄,隐藏着极深的秘密。而那个十年前失踪的女知青苏兰,恐怕就是所有诡异的核心。

“呜——呜呜——”

风声似乎变了调,那夹杂在其中的女人哭泣声,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了些,幽幽怨怨,仿佛就在窗外,贴着墙根。

陈砚秋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就在这时,外间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不是风声,更像是……有人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

他悄悄坐起身,透过里屋门板的缝隙,向外间望去。

月光微弱,只能勉强视物。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外间的桌子旁,是李红梅!

她并没有睡觉,而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对着窗外那片黑松林的方向。紧接着,一阵极轻极轻的、仿佛耳语般的哼唱声,飘进了陈砚秋的耳朵。

那调子很陌生,婉转中带着江南水乡的柔媚,与这粗犷凛冽的东北农村格格不入。

是上海小调《茉莉花》。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哼唱声中,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和……愧疚?

陈砚秋看到,她的手里,似乎拿着一个未完工的绣品,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出是荷花的图样。

荷花枕套?

他想起之前摸到的,铺盖卷里那根不属于自己的长头发,以及李红梅对布娃娃诡异出现的冷漠态度。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李红梅,一定知道些什么!她和苏兰之间,肯定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去问个明白,突然,李红梅的哼唱戛然而止。

她猛地回过头,目光如电,直射陈砚秋所在的里屋门缝!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里,不再是白日的冰冷死寂,而是充满了警惕、戒备,甚至是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慌乱与愤怒?

“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陈砚秋心里一紧,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推门出去解释。

然而,就在他手碰到门板的前一瞬,眼角的余光透过门缝,瞥向了院子。

院子里,月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似乎矗立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人影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夜色,正静静地、朝着他们屋子的方向窥视着!

是昨晚窗外的那个影子?还是……周大壮?

陈砚秋到嘴边的话瞬间咽了回去。他改变主意,猛地一把推开里屋的门,故意弄出些声响,脸上堆起有些窘迫的表情,对着惊愕的李红梅,举了举手里拿着的、母亲织的那件蓝毛衣外套,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怕你冷……给你拿件衣服。”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目光却迅速扫向院子那个角落。

在他出声的瞬间,那个黑影似乎动了一下,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李红梅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毛衣,眼神中的冰冷和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她没有接毛衣,只是深深地看了陈砚秋一眼,那眼神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

“不用。”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然后转身,快步走回了她自己那半边炕,和衣躺下,背对着他,再无动静。

陈砚秋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件柔软的蓝毛衣,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他撒了谎。

他并非真的担心她冷,而是看到了那个潜在的危险黑影。他不知道李红梅是否相信了他的说辞,也不知道那个消失的黑影是谁。

但他知道,自己看似笨拙的举动,或许无意中,化解了李红梅可能面临的一次夜间威胁。而李红梅那复杂的眼神也告诉他,她或许……并没有完全相信他那套说辞。

两人之间,一种微妙而紧张的默契,在这充满诡异和危险的夜晚,悄然滋生。

枕边的布娃娃、窗外消失的黑影、李红梅深夜哼唱的《茉莉花》、还有她手中那未完成的荷花枕套……所有的线索都缠绕在一起,指向迷雾的深处。

陈砚秋回到炕上,再次看向那个布娃娃。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想要探寻真相、揭开谜底的决心,开始在他心中悄然萌发。

他轻轻摩挲着钢笔光滑的笔杆,在心底默念:

苏兰……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黑松岭,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枕边惊现鬼见沟布娃娃,门栓未动,此物何来?陈砚秋初识张铁蛋,稻草人再次转向,手中攥着与他毛衣同色的碎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暗影窥窗

松针缝骨:苏兰日记,每一页都渗着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