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来的是英语老师李志。李老师年逾古稀,背脊依然挺直,但步伐明显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迟缓。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
手里那叠批改好的月考试卷,似乎比他的身形还要沉重。他走上讲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试卷放在讲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啪”。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刚刚还因数学课而活跃的教室里,激起一片无声的涟漪。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一种沉闷的、压抑的气息弥漫开来,取代了刚才的轻松。后排几个男生立刻趴了下去,把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里,用行动宣告放弃。
陆子清也蔫了,有气无力地翻着崭新的、几乎没留下什么笔记痕迹的英语课本。苏洋挺直了一早上的背脊,此刻也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些许。
她望着讲台上那叠决定命运的纸,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冷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无声蔓延。
李老师抬起布满皱纹的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动作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拿起最上面一张试卷,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沙哑,像许久没有上油的齿轮在转动:“这次月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紧张、或麻木、或逃避的脸,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总体…很不理想。
尤其是阅读理解,失分严重。下面,我把卷子发下去,大家好好看看自己的问题。”他拿起试卷,开始念名字。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伴随着一张试卷被递出,空气里弥漫开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和越来越浓重的低气压。拿到卷子的同学,表情各异:有懊恼的,有无所谓的,也有偷偷松一口气的。
“陆子清。”李老师的声音响起。陆子清慢吞吞地站起来,挪到讲台边,接过自己的试卷。
她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习惯性地撇了撇嘴,又慢吞吞地挪回座位,随手把卷子塞进桌肚深处,像处理一张无用的废纸。
“苏洋。”这个名字被念出来时,李老师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目光也抬起来,在苏洋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很复杂,有惋惜,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长久积压下来的、深深的无力感。苏洋的心猛地一沉。她站起身,走向讲台,脚步有些发僵。
从李老师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时,她的指尖甚至能感觉到老人手指的微颤。她不敢立刻低头看,只是紧紧攥着卷子,快步走回座位。坐下,深吸一口气。她终于鼓起勇气,目光投向试卷右上角。
一个鲜红到刺目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视网膜——59。后面跟着一个同样猩红、带着力道的感叹号,像一声无声的、尖锐的嘲讽。
嗡的一声,苏洋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混乱地撞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个猩红的“59”,在视野里无限放大,旋转,灼烧着她的神经。
怎么会是59?明明感觉比上次好一点了……那些阅读理解,那些完形填空,那些该死的、长得都差不多的字母组合……它们再次狞笑着,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盘旋、跳跃,像一群故意捣乱的叛逆士兵,怎么也不肯按照她数学思维里的逻辑排好队。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委屈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苏洋?”一个带着疲惫和疑惑的声音,如同穿过浓雾传来,有些遥远。苏洋猛地回神,才发现李老师正看着她,全班同学的目光也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她身上。
“你又睡着了?”李老师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耗尽的疲惫,像一口即将枯竭的老井,“还是…这分数让你也‘无话可说’了?”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得像黄连,“坐下吧。
好好看看卷子,特别是作文,你的语法……”后面的话,苏洋一个字也没听清。她僵硬地坐下,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她死死地盯着那个“59”,恨不得用目光把它烧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卷子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陆子清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开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窗外,刚才还明媚的阳光,此刻被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厚重乌云遮挡,教室里骤然暗了下来,如同苏洋此刻的心情。
放学的铃声像是某种解脱的号角,尖锐地刺破了笼罩教室一整天的沉闷。
桌椅碰撞的噪音、书包拉链的哗啦声、迫不及待的喧哗瞬间汇聚成一股洪流,将最后一丝课堂的压抑冲散。
苏洋动作麻利地把桌上摊开的书本、练习册一股脑儿扫进那个印着数学符号的书包里,拉链一拉到底,发出干脆利落的声响。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拉旁边还在慢条斯理收拾文具的陆子清:“子清,快点!食堂的红烧排骨去晚了就没了!”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她的课桌。
“苏洋,”班主任宋雨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跟我来趟办公室。卷子带上。”苏洋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急切瞬间冻结。她抬起头,对上宋雨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目光。
那目光像探照灯,照得她心底那点因为放学而雀跃的小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陆子清也停下了动作,担忧地看向她。
“哦……”苏洋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她松开陆子清的胳膊,弯腰从桌肚深处抽出那张被她揉得有些发皱的英语试卷——那个猩红的“59”依旧刺眼。
她把卷子胡乱折了两下,塞进校服口袋,拎起书包,垂着头,像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小猫,跟在宋雨身后,走出了喧闹的教室。
身后,陆子清担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消失在走廊拐角。教师办公室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旧书籍、粉笔灰、速溶咖啡和某种盆栽植物半死不活的气息。
光线有些昏暗,几个还没走的老师正埋头批改作业或整理东西,空气中浮动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的轻响。
宋雨径直走到自己靠窗的办公桌后坐下。她的桌子收拾得很整洁,一盆叶子有些发蔫的绿萝占据着角落。
她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苏洋没坐,只是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些,站在原地,微微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
宋雨也不勉强。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翻找着,然后抽出一张成绩单,推到桌子边缘,手指精准地点在苏洋的名字后面那一长串数字上。“自己看看。”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苏洋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
数学那一栏,一个孤傲的“148”遥遥领先,像一座耀眼的灯塔。而英语那一栏,“59”这个数字,则像一个丑陋的、无法忽视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旁边其他平庸但及格的分数(生物62,语文78),让她的总分在班级排名中显得格外尴尬。
偏科的伤口,被这冰冷的数字无情地撕开、暴露在光线下。
“看到了?”宋雨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苏洋,“苏洋,高二下学期了!这是第三次月考!你给我考个59分?离及格线就差那么一分?一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得旁边两个老师抬头看了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去。
“宋老师,我……”苏洋下意识地想辩解,声音细若蚊蚋,“我…不是故意的。那些单词,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她越说声音越小,底气全无。
“‘不是故意的’?”宋雨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都跟着颤了颤。旁边一个正在批卷子的年轻女老师被惊得手一抖,红笔在卷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痕迹。
“这话你自己信吗?上课睡觉的是谁?李老师说你早读都在神游!英语作业敷衍了事的是谁?苏洋,你是不是觉得,就凭你数学好,就能高枕无忧了?”
“可我是数学课代表!”苏洋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委屈和不甘的尖利,“我数学是年级第一!张老师都说……”她试图搬出数学的荣光来抵挡这英语带来的风暴。
“张老师是张老师!我是我!”宋雨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眼神凌厉得吓人,“重点班不要偏科生!你以为高考只考数学?你数学148顶天了!英语59分能把你直接拉进泥潭里!到时候别说顶尖大学,好一点的211都悬!你这叫自毁前程,懂不懂?”她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现实的冷酷重量。
苏洋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指用力抠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那点数学带来的底气,在班主任严厉的质问和残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宋雨看着她倔强又委屈的样子,胸口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强压怒火。
她猛地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就在苏洋以为她要拿出什么更可怕的“刑具”时,宋雨却“啪”的一声,把一小盒东西拍在了桌子上。
不是戒尺,也不是习题册。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
“拿着!”宋雨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带着命令的口吻,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看你早上那蔫样,估计又没好好吃饭!饿着肚子能学好才怪!”苏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桌上那盒巧克力,又看看宋雨那张余怒未消却明显缓和下来的脸,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有点懵。“看什么看?”宋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语气重新变得严肃,但语速放慢了些,“下下周,还有半个月就联考了,英语必须给我考到85分以上!听见没?”“85分?!”苏洋失声叫道,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半个月?宋老师,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宋雨放下杯子,目光重新锁定她,这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李老师那边,我去沟通!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放学后,你多留一个小时,去李老师办公室,让他给你单独补!专门针对你的薄弱环节!阅读理解、语法、作文,一样一样给我啃下来!”
单独辅导?李老师?那个总是疲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的老人?
苏洋眼前浮现出李老师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透着深深无奈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她。
“我不……”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不去?”宋雨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你尽管试试”的警告意味,“行啊。
那你从明天起,每天早自习提前半小时到班,给我站到走廊上,大声朗读英语!课间操也别做了,拿着单词书去我办公室门口背!晚自习前再加半小时听力特训!你自己选!”宋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带着一种“说到做到”的狠劲。
那画面感太强了——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当众朗读,在办公室门口罚站背书……苏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她知道,宋雨绝对是认真的。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班主任,在教育问题上,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我……”苏洋张了张嘴,看着宋雨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桌上那盒仿佛带着某种“封口费”意味的巧克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她笼罩,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憋闷。
就在这时,办公室窗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僵持。
“站住!陆子清!又是你!早操溜号,课间操也溜号?你这小身板儿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给我过来!”是年级主任张彬那标志性的、带着调侃又极具穿透力的吼声。苏洋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望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给校园镀上一层暖金色。就在楼下那条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年级主任张彬那高大的、穿着深色夹克的身影格外醒目。
他正拦在抱着饭盒、一脸“完蛋了”表情的陆子清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唾沫星子仿佛隔着玻璃都能飞溅过来。
陆子清垂着头,像颗被霜打了的小白菜,蔫蔫地听着训斥,手里那个印着小猫图案的饭盒显得格外可怜。
看着好友那副熟悉的、被“阎王”逮住的倒霉模样,看着张主任那副“恨铁不成钢”的夸张架势,再想到自己刚才在办公室里那番“待遇”,苏洋紧绷的嘴角,忽然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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