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秋终于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狂风呼啸的夜里抵达了静湳市。
天气变得凉爽之后,静湳大学就开始办各种活动,比如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苏洇昼在校时擅长耐力活动,参加专业比赛时连坐一整天只看电脑都没问题,所以这种运动会只参加长跑,其他时候都在培训,参与度不高。
趁着难得的工作日假期,他打算去给白途加个油,沉浸体验一下高中大学不完整的集体活动。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白途这段时间一直黏着他撒娇,要他一定在观众前排瞻仰他运动时伟岸的身躯。如果没有假期,他也会特地空出一天应约。
白途厨艺好,只要有早八,早早把他拽起来,他就会自己做两人份的早餐,然后搭苏洇昼的车去上课。
苏洇昼今天没事干,早早起床做好早餐和补充能量的茶水,才把白途叫起来,不慌不忙抵达学校,正好碰上班级集合准备开幕式。
白途咬着牛奶吸管就跑了。
苏洇昼跟着校外人员队伍走到阶梯看台上,大概因为样貌,大家都对他很客气,不少人给他让位置,如愿坐到了第一排,并和所有中年家长一样,举着手机等孩子出场。
八点半左右,主持人开始组织入场。
全校几万学生当然不可能全部出场,每个专业只挑了几十个人撑场子。
白途入学以来在农院很受欢迎,被挑上作为新生代表理所应当,但他个子矮小,在一众高挑的学长学姐中格格不入,抱着和他差不多高的吉祥物麦穗娃娃,看起来滑稽得可爱。
“苏卿!”
经过看台时,白途笑容满面地朝他挥手。惹得周遭的人全都看过来。
苏洇昼边录像边微笑回应。
白途又喊:“小云!”
苏洇昼没反应过来,耳边一道惊天骇地的声音利剑一样穿透空气:“属下在!”
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瘦小的女生,脖子上挂着相机和小巧的素描册,抓着围栏朝白途狂挥手,兴奋地大喊大叫,嗓门大过校长的话筒。
和白途是一类人。
苏洇昼默默往右挪了一步躲开她不长眼的胳膊。
白途活蹦乱跳地走了。
身边的女生笑哈哈地转过身来,两腿一并一跺,立正敬礼,一本正经道:“苏大人好,我是大王的下属,宋云飞,随便叫我什么。我是大王派来的接渡使,负责带您去找大王的。”
苏洇昼习惯了这种浮夸的说话方式,只有些疑惑地问:“白途的朋友?”
宋云飞莫名紧张道:“只是王与下属的关系,很普通,很普通,非常普通,请您放心。”
“可以不用敬称,称呼随意一点就好。”
“好的,苏大人,我和大王真的是很纯洁的上下属关系,还请您放心。”
苏洇昼无奈,心说果然物以类聚,白途的朋友也是听人说话只听一半的家伙。还有这个人一直在强调的事。他倒是不觉得白途能谈上恋爱,但一件事被再三强调难免让人生疑。
“白途在学校还有别的朋友吗?”
宋云飞一脸诚实地点头:“大王人缘很好,学校里到处都是他的朋友,都是三观健全的人,请苏大人放心,还有大王不是中央空调,没有和谁有不清不楚的关系,都只是普通校友,没有谁敢对大王有非分之想。”
“嗯。”
白途平时除了黏着苏洇昼,就是宅家打游戏或和小区门口的大叔大婶打牌,很少谈起年龄相近的朋友,苏洇昼也不是每次都有时间了解他的校园生活,但就这个女生所说,似乎还挺精彩。
即便如此苏洇昼还是没明白为什么要一直强调感情关系。
“开幕式结束后就是大王的第一场比赛了,我带您移驾到场地等候大王。”
“嗯。谢谢。”
苏洇昼跟着走了一会儿,又问:“你是自愿的?不是白途强迫?”
“没有没有,是我主动加入大王麾下的。苏大人,请问能拍一张您的侧身照吗?”
“嗯。”
苏洇昼不解但同意了。
“谢谢您。”
说是拍一张,一路上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没停过。
走到跳远的沙坑边,苏洇昼问:“白途参加了几个项目?自愿的?”
“据我所知,大王只报了助跑跳远,是大王主动参加的,他说他会飞,新来的导员就让他上了。”
“……”
他说什么你们还真信什么。
没一会儿,运动员涌过来检录,宋云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溜了,远远的白途穿着简单的白短袖黑短裤,一蹦一跳冲来,导弹似的脑袋撞上他:“苏卿!”
“慢点。”
苏洇昼拍拍他的脑袋。
“遵命!”白途又开始卖乖,“都怪苏卿太帅,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好多人在看你,把吾这个静大小星星的风头都抢光了,再不过来蹭蹭苏卿的光,他们都不把吾放在眼里了,都是你的错。”
“嗯,我下次蒙面来。”苏洇昼无奈地笑道,“去检录,我去那边等你。”
“好!吾马上来!”
苏洇昼走到不远处的树下,抬眼看见了远处缩在看台围栏后的宋云飞,蜗牛一样挤在角落里,抱着相机正对着白途和他。
难以理解的行为。比白途还难懂的人出现了。
“苏卿!”
白途拿着号码牌跑来。
今天的白途比平时更爱笑。就目前看来,他没有因为性格而孤僻,也不像动漫里的中二病那样讨厌学校。嘴上嫌弃人类,却还是喜欢融入人类群体生活。
苏洇昼弯下腰,帮他把号码牌扣好,是八号,过不久就能上场。
白途平时就喜欢上蹿下跳,充足休息后的活力能炸毁整个地球,运动方面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虽然是瘦了点,但大概也许至少不会像挂面一样一折就断。
白途跳了几下,开始舒展四肢热身,眼睛闪亮亮盯着他:“苏卿要站在最前面看吾哦,最好是站在对面,吾会飞过去抱住苏卿的。”
苏洇昼笑了:“跳远不能站对面。”而且他不觉得白途能像世界冠军一样横跨沙坑。
白途脑回路清奇:“那之后记得补偿吾。”
“嗯,但有个条件。”
“苏卿说!”
苏洇昼不放心地叮嘱:“注意安全,不要过度热血沸腾,不管是成绩还是体育精神都没有身体重要。”
“遵命!”白途笑嘻嘻地敬了个礼,“苏卿放心吧,只是跳远而已,吾可是万神之神,沃德大陆最伟大黑暗之王,吾起跳靠的不是双腿,是风的力量哟。”
苏洇昼头疼:“再厉害的王也要注意安全。”
“知道啦,苏卿今天不是papa,是mother hen呀,苏卿果然是天生的manny。”
“……”
“这是在夸苏卿!”
苏洇昼懒得和他置辩:“到六号了,去准备,加油。”
“苏卿也来。”白途把他拉走,“要用双眼看吾,不要用摄像头。”
“好。”
白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围观的人还不多,苏洇昼占到了前排的位置,听耳边裁判叫号,视线追随被挡在人群后不起眼的小矮个,他在默默热身,难得一副聪明正经的模样,但一看过来对上视线就开始傻乐。
白途在学校里人气不低,很快周围就聚满了人,大都是同专业的,一个像是宋云飞的声音先开始喊“大王加油”,紧接着所有人都开始喊。
简直是传教现场。白途的黑暗结社终于有了雏形。
白途站在助跑道上,得意洋洋地叉着腰,说着让内向人脚趾抠地的中二宣言:“吾之信徒哟!尽情呼唤吾的名号吧!最伟大黑暗之王降临!”
围观的人笑得喘不上气,回应他:
“大王加油!”
“白大王驾到!通通闪开!”
“大王把他们通通干碎!”
“哼,吾可不是杀戮主义。”白途准备开始助跑,“不过,既然是臣子的请求,宽容的王当回应汝,谁让吾是最伟大黑暗之王呢。”
莫名一阵欢呼和调戏的口哨声,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好几个人尴尬得脸都红透了,但又觉得好玩,捂着脸一边笑一边脚趾抠地。
苏洇昼习惯了这样的白途,只觉得这小子的缺心眼进化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被当成猴子围观了还能像花孔雀一样开屏。
但似乎没人指望白途能跳多远,因为大家默认了喜欢打嘴炮的人没有实力,而且不管跳得好不好,尴尬的都不是他们,白途只是他们的乐子来源,不是会被崇拜被期待的人。
白途性格如此,他本人乐在其中。
晨初的太阳照到沙土上,耳边声音嘈杂,苏洇昼目不转睛盯着白途。
瘦小的身体用不同于往日撒欢一样的跑步姿势,纤细的小腿肚肌肉紧绷,在起跳线前凌空而起,好像真的有一双无形的手穿过重力的阻挠,托着他往前飞,白鸽似的振翅而飞,风鼓起他的衣服,露出沟壑般的锁骨,额前乌发飘逸,露出整张少年气的脸,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能跳这么高,嘴巴微张,脸上是讶异又喜悦的表情,在橙色暖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哇啊啊啊啊啊!”
“卧槽!”
随着惊呼声,白途以脸朝地的姿势降落,然后像具死尸一动不动了。
“啊?”
“老师我们大王是不是死了啊?”
搀扶的人还没碰到白途,这小子就抬起了头,一脸沙子,天真地问:“吾还活着?”
“活着活着,哪里受伤没有?”
“吾感觉身体暖暖的,是要发芽了吗?”
“……”
副裁判面无表情地把白途拎了起来。
苏洇昼伸出手接住白途,仔细看了看他的身体,没看到什么伤,放下心来:“哪里疼吗?”
“没有哦。”白途乖乖让他拍掉沙子,“吾帅不帅?”
“帅。”
“嘿嘿,那就好。”
白途话刚说完就被裁判叫走了,首跳成绩是6.44米,因为学校没有社团专门练这个项目,都是业余选手,他的成绩已经破了历年记录。
白途似乎也不追求成绩,只要跳得够高,够远,飞得够帅就满足了。
他确实做到了,周围的人都在欢呼,让这个冷清的项目前所未有地热闹。
白途看完自己的成绩,听到身边的人大呼小叫,又叉着腰抬起高傲的下巴:“哼哼~知道吾的厉害就好,解散!吾要找吾的爱卿去了。”
凡是见过苏洇昼和白途说话的人都知道这位爱卿是谁。
不知道谁嘴欠来了一句:“宽容的大王,我想泡你的爱卿可以吗?”
白途立马恶狗上身瞪了过去。
“啊啊啊啊!”
一阵莫名的起哄声。
苏洇昼头疼之余,敏锐觉察人群里有人用摄像头对着他们,仔细一看,果然是宋云飞,这个狗仔一样神出鬼没的女生。
另一边,白途还在对线:“不可以!谁都不准对苏卿痴心妄想!”
“哈哈哈哈卧槽我就爱看这个。”
“大王我开玩笑的,托您的福,全校都不敢对你的爱卿痴心妄想了。”
“嘘——不要声张。”
“纳尼?”
“牛逼,哥们紫气东来。”
苏洇昼没听懂,白途向来听人说话只听一半,听到他们不敢对苏洇昼表白就开心了,乐呵呵地回到身边:“走啦苏卿,让这群调皮的小孩子自己玩吧。”
“半斤八两。”
“苏卿!”
因为暂时没有比赛,苏洇昼把白途带回车里,用湿纸巾给他擦脸。
白途的下巴被他捏在手里,凑得很近,双眼闭着,脸上笑嘻嘻的,花瓣一样的嘴唇张张合合:“苏卿看见吾飞起来了吗?那可是吾的风力。”
“看见了。很厉害。”
“那苏卿是不是要给吾一点奖励?”
“不是补偿?”
“那是本金,吾现在要利息。”
“要什么?”
白途突然睁眼大喊:“要苏卿发誓!”
苏洇昼丝毫不意外,从容地耍无赖:“我是□□,欠债不还。”
“苏卿变坏了!”
“换一个。”
“唔……”
“闭眼。”
白途乖乖闭眼让他擦睫毛,思索片刻,说:“那吾要苏卿不生气,不管吾做错什么都不准和吾绝交。”
苏洇昼本以为白途会提玩笑一样的无理要求,没想到会这么正经,之前说过随便让他滚的人,现在独占欲越来越强了,还有在他生活的环境里不该存在的,莫名的缺爱感和不安全感。
苏洇昼盯着白途的脸蛋,看不出端倪,开口道:“这个不用当成奖励。我上次检讨过了,除了原则性问题,我不会生气,也发过不会丢下你的誓。再换一个。”
“苏卿真是毫无限制啊。”白途深深感慨一句,而后语气端正地说,“那吾要苏卿每天陪吾玩,每天都要摸头,是每天,苏卿要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吾身上。”
“我工作忙,经常出差,只能做到尽量。而且我偶尔也需要个人时间,比如自从你霸占我的周末之后,我很少有机会去锻炼,你要给我一点个人空间。”
“不要。”白途皱起眉头,严肃地说,“下班之后,苏卿去哪里都要带着吾,就算吾在忙,苏卿自己出门了也要告诉吾去了哪里,和谁见面了,谈了什么事情,吾要知道苏卿的全部。”
苏洇昼不记得白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诡异了,独占欲扭曲得吓人。
苏洇昼这次并不打算惯着他:“这是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距离。没有谁是因你存在的,围着你转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如果做不到各退一步就不用往后谈了。”
白途呆愣一秒,明显不开心了,眼里惊讶又气恼,却不敢朝他发脾气,倔强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选择低头妥协,不爽地说:“哦。知道了。”
恨不得把叛逆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苏洇昼在心底叹出一口长气,捏着白途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别把脾气忍到下次,矛盾越积攒越难解决,你不是喜欢当场解决问题吗?觉得我哪句话不对就反驳我。要妥协也别用这个态度。”
“那我还能说什么?”白途抬头看他,说话风格忽然刻薄得正常,“我说我自作多情,以为我是那个最特别,让你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的人,你就是因为我存在的,你真的只围着我转,对啊,我就是这么看你的啊,为什么我不能伸手要对等的待遇?”
“你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对你大喊大叫有用的话,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苏洇昼的危机感让他的脑子乱成了浆糊:“忘记你,是什么意思?”
“小屁孩自作多情的蠢事而已。”白途歪头一笑,“你这个上了年纪的大叔当然不会记得啦。”
“爷爷说你的脑子很聪明,会自动过滤不重要的信息,腾出空间记忆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就算现在贴着你的耳朵念一万遍,让你背下来,你也还是不会记得。”
“如果是关于你的事,我记得。”苏洇昼从小就被夸拥有好脑子,从白途口中说出来却格外讽刺,“我确信,我什么都记得。但相同的一件事在不同的视角里是两段不同的记忆,也许你的认知和我不一样,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记得。”
“蠢蛋。”白途抬起两只手拍拍他的脸颊,笑道,“你也会有这么着急的时候啊。不是世界上最理性,什么事都在计算之中,什么事都能控制的成熟男人吗?”
苏洇昼自嘲又无奈地笑了笑说:“那你倒是成为那个可控因素啊。”
“原话奉还。你这个失败的老男人,是不是要拿条狗链子把你栓起来才听话?”
“……”
苏洇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白途冷哼一声,扭头下车:“以后不用陪我胡闹被别人另眼相看了,去享受你的个人时间吧。补偿不要了,奖励也不要了。放学我自己回去。”
苏洇昼刚要拉住他,车门砰地被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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