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祟(二)

姜敛之察觉到眼前景象变幻,再一睁眼,自己穿着官服,支着手坐在县衙后堂里打盹。

宁乔从他身旁凭空出现,抱起手臂,道:“你又念那道咒了。”

姜敛之飞速道歉:“对不住,但情势紧急,你还是在簪子里安全些。”

宁乔磨了磨牙,虽然知道是这么回事,但被人掌控自由的感觉十分不爽。自从姜敛之十五岁时因一桩意外两人结了锁灵契之后,这契便一直形同虚设。虽然当时也是无奈之举,但被人一道咒就被迫回到簪子里,同狗链子有什么区别。

今日他倒是提醒她了,得想办法把这道契解了才行。

她目光在周遭梭巡一圈,忽然道:“你穿这袍子真丑。”

姜敛之这身袍子不知是什么年月的官服,深蓝色的官服十分宽大,袍角长长拖在地上。他气质沉静,平日里穿些浅色的衣服,尚显得青春年少,这时候被这袍子一衬,虽不合身,却莫名显出几分玉树临风,渊渟岳峙的气度来。

其实也没那么丑。

姜敛之看出她眼中的意思,眸中也有了笑意。他伸出胳膊,又看了眼身上官服的样式,若有所思道:“这是三百年前的官服,七品文官。”

“看这里的摆设,这应当是在县衙后堂,午后时分。”

宁乔被他这么一说,忽然感觉有点困倦,打了个呵欠,问道:“这是梅信如设的幻境还是他身上那黑印的?”

姜敛之沉思片刻,道:“梅信如的过去十分简单,父亲是秀才,开了间私塾,母亲是其恩师的女儿。梅信如三岁丧父,七岁丧母,之后一直在外祖父家里生活。三年前,他外祖父母均离世,他便以写卖字画为生,生活窘迫,也尚未娶亲。按照他的生活推算,他不应该见过县衙后堂的摆设,还有三百年前的官服。”

宁乔勉强精神几分:“所以这是他身上黑印设置的幻境。”

姜敛之道:“应是如此。”看宁乔困倦的样子,道:“你方才受伤,魂力有损,回簪子休息吧。”

宁乔摇头:“这幻境如此逼真,不会那么简单的,我还是看着你安心些。”

就在这时,幻境里天色突然暗下来,风声呼啸,厅堂的门大敞着,忽有一阵旋风夹杂着外面地上的尘土吹了进来。

桌子上的毛笔忽然转了个方向,笔尖直直冲向姜敛之。墨条、纸张、书册、窗帘,甚至连姜敛之身上的袍子都调转了方向,冲姜敛之张牙舞爪地悬空起来。

宁乔红线飞起,大声道:“把袍子脱了!”她将红线围成一圈作为防护,抵挡周围之物。

姜敛之试了试,袍子根本脱不下来。

腰上长刀还在,被罩在官服下面,姜敛之把刀抽出,刀上沾血,将官服直接劈开了。但没过几息,袍子又自动凝结,套在了他身上。

“官服是幻觉。”他对宁乔道。

尘沙飞扬,屋内所有东西如同旋风一样将两人环绕。宁乔的红线仅仅围绕在两人身周,姜敛之在这小小的防护圈里紧紧扼住攻向他的袍角,思索片刻,对宁乔道:“这里的东西是冲着我来的,你去找阵眼或是梅信如,这里我来应付。”

离得太近,他的下颌擦过宁乔的额头,姜敛之有瞬间的失神。

宁乔红线不敢撤:“不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

她道:“你抓住我胳膊。”

姜敛之回过神来:“什么?”

但他很快明白了宁乔在说什么——她腾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下一刻,两人从县衙里消失了。

而在他们消失的瞬间,凌厉的攻击失去目标,所有东西都恢复了平静,下一刻又化作一团迷雾,同样消失了。

宁乔与姜敛之出现在了县衙外面的县城里,街上人来人往,叫卖交谈之声不绝于耳,是个很热闹的县城。

“这里还是幻境,离梅信如更近了,但他的气息消失得很快,我只捕捉到了一瞬。”

宁乔作为灵体,天然可以感知到周围灵体的存在,魂魄亦包含其中。但梅信如有凡人躯壳作为掩饰,魂魄气息若隐若现。宁乔在打斗中只分神感知到了一瞬,梅信如的气息就消失不见了。

姜敛之观察周围的景象,忽然道:“凡人有怨,凝之为祟,祟成天地,困然若生。我知道那黑色印记是什么了。”

见宁乔仍有些茫然,提醒道:“《四海浮生录》,那个一梦百年的林生。”

宁乔经他提醒,终于记起了书中的内容。《四海浮生录》是一本杂记,中间有些游记部分,掺了些神鬼之说,不知真假。姜敛之最爱收集这些志怪的书卷残本,宁乔只当话本看了,哪里记得里面边边角角的设定。也就姜敛之这厮,看本杂记也能将原文记住,恐怖如斯。

那篇游记是以林生的口吻说的,说自己误入一个园子,得里面主人款待,顺便赴了知州大人的宴会,一醉数日。醒来后却发现世间已过去百年,亲朋好友俱已离世,后来他找了个佛寺,出家了。他参悟佛经之后,苦思冥想,终于悟到自己当年是误入了一处怨念结成的幻境之中,便为其取名为祟,并留下了破解之法。他悟出破解之法后曾再去当时之地寻找,却一无所获,只好留待后人解决。

游记里大篇幅描写了园子的富贵、主人的慷慨,知州大人宴席的精彩,关于幻境的解释只有一小段。宁乔最有印象的是宴席上舞姬的舞蹈还有美酒,很想去现在的知府家里见识一番,可惜姜敛之根本不让。

“所以,破解之法是什么?书里有写吗?”宁乔问道。

姜敛之道:“书中没写,不过既然为怨念所成,破解之法免不了有二:一是化,佛经、灵物、法器,将怨念化尽;二是破,找到怨念的源头,以力击之,便可破除。”

他们手中并没有化解怨念的东西,所以只能是第二种方法。

宁乔看着这袅袅烟火气的繁华县城:“那,怨念的源头会是什么呢?”

宁乔与姜敛之在这个县城里走了一遭,发现这县城虽同是百年前的风貌,人的衣着、口音都有所差异,但环境却仍是在江南地界。姜敛之一进入幻境便成了那位县城官府里的县令,这会儿他脱身出来,身上仍穿着官服,未免惹眼,宁乔去成衣店里给他买了件披风裹在外面。

宁乔道:“那些人好像也进来了。”

姜敛之问:“他们在哪?”

宁乔感知了一会儿,与姜敛之对视了一眼,道:“也在县衙。”

具体一点,是在县衙的牢狱里。

他们两个赶过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全数死在了大牢里。

牢狱里十分昏暗,仅在侧面顶上开了扇小窗。气味也散不出去,臭味夹杂着血腥味,令人窒息。

姜敛之一进入就皱了下鼻子。宁乔封闭了五感,离地一丈,飘在了地面上。虽然知道这里是幻境,但此处环境之恶劣,是宁乔决计不想再来的。

有半数人黑色外袍被除,只穿着一身中衣,另外半数则成了狱卒打扮,两方死状各异,都十分凄惨。

宁乔道:“我们进来时,我只感知到他们的魂体瞬息,应该是被梅信如刻意蒙蔽了,之后他们被幻境控制,自相残杀,只在死去时露出一点气息。”她看着这样遍地的惨状,有些疑惑:“梅信如身上的印记,与这些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这样杀人。”

梅信如居住在城中,若是失去理智杀人,城里有的是人。但他却转而等在后山处的大路上,专门冲这些人下手。

但观此幻境,又是三百年前的场景,那便不是与这些人有仇,而是——

“那印记中的怨念主人,生前曾与黑衣武者有仇,且死在了县衙之中。”

姜敛之点头,补充道:“县令也脱不了干系。”

此时,一具尸体忽然传来“嘎嘣”一声,被扭断的喉骨自动恢复,尸体抬起头,直直望向他们。

姜敛之将宁乔往身后挡了一下,道:“又开始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所有尸体都仿佛活了过来,直直望向他们,所有的灯烛、铁链、刀、烙铁等刑具也都转了个方向,悬浮在了空中。

一切如县衙后堂时的景象。

宁乔故技重施,将红线环绕在了两人身周,同时一心二用,低眉闭眼,静心感知,片刻后她把手搭在姜敛之身上,道:“找到了。”

下一刻,两人消失在原地。

上一次宁乔只感知到梅信如的大概方位,但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梅信如的气息瞬间消失,被他跑掉了。这次宁乔将注意力全然倾注在灵体感知上,很快便锁定了他的位置——是在一间古刹中。

宁乔皱眉:“那道气息有些奇怪。”

姜敛之闻言问道:“怎么了?”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那间古刹中,院墙已经倒塌了大半,主殿也消失不见,只余些白色佛塔,零散分布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看上去十分破败。

宁乔犹豫道:“气息仿佛混杂了三个人,一道强些,另外两道弱些。”

姜敛之道:“怨念所结,最能吞噬周遭情念,或许那道黑色印记不是一个人,等会儿小心行事。”

宁乔应了一声,从姜敛之身后走出,用红线扒拉开杂草,转悠起来。

姜敛之跟在宁乔身后,想要说些什么,但见她仍拧着眉头,话便含在舌尖,到底也没说。

少倾,他们就在最大的佛塔后面,看到了一身月白中衣的梅信如。

奇异的是,他此时面色平和,正盘腿而坐,似是在……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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