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千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踉跄着走出这片林子的,她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跟在林雪痕身后,看她把自己交给李樾后,便和骆绝霜匆匆踏入了夜色之中,走得十分着急,连回头看自己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林雪痕那些在林中说过的话还在耳边不停回荡,她的声音是轻柔的,此刻回响在脑海中却剧烈而轰鸣,像是长林古寺里被木柱撞响的巨钟,而她此时就站在那座巨大的青铜梵钟之下,钟沿罩袭头顶。
“铛-”
一声翁颤巨响,声波如水面泛起的涟漪疾速扩散开去,击中站在钟下的自己,将腔子里柔软跳动的脏器震碎。
宫千落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随即是激烈的撕痛传来,胸腔里缓慢跳动的血肉破裂,喉头漫起了些淡淡的甜意。宫千落想抬手抚顺心口,手还没挨到衣服忽然一口血喷出,身体随即软倒下去。
“陛下?!”李樾本就站得离她极尽,眼下见人摇晃着要栽倒,连忙伸手扶住。
宫千落倒在他的怀里,耳边尽是手下们奔忙呼和的声音,眼前一阵阵发晕发黑,她忽然觉得很累,沉重的眼皮一旦闭合了就不想再睁开了。
恍惚中,似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彼时还是在秋风萧瑟的夜里,长案上只搁着一盏烛奴青灯,摇曳的烛火将青黑的夜色衬得越发深沉。
宫千落那时还是公主身份,父皇已开始放手让她逐渐接触和处理朝政,每晚便需端坐御书房的桌前替父皇批阅奏疏。
寂静空阔的房间里稍显得有些冷清,从门底和窗棂缝隙处漏进来的风吹得人鼻翼发凉。宫千落被这凉意刺激了一下,沉浸在奏疏里的思绪逐渐回神。偏头时,正看见原本在桌上堆成小山般高的杂乱无章的奏疏已经全数被人按类规划分好,一本本的摞整齐了,分成三份放在案头。
白皙的手指在纸面上微微顿了一下,宫千落心中了然,知道这是林雪痕细心为自己分类好的,心下便觉得一暖。
暖意上来,思绪不免又飘到那人身上去了。
现在夜已逐渐深了,天气又冷,那个人不专心陪着自己批阅奏疏,胡乱跑去哪里去了?
不过片刻没见,竟就觉得想她想得紧。
心情被想念绞成了一团乱麻,奏疏是怎么都批不下去了的,宫千落叹息一声,颇有些懊恼的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山上,稍微伸了个懒腰,将僵直的脊背靠伏在椅子上休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前隐隐传来轻微的触碰感,宫千落迅速从小憩中醒转,眼眸随即对上了手拿一件厚实披风正准备往自己身上盖的林雪痕。
两人的目光相撞,宫千落很清晰地看到了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惊吓神色。
她僵在原地,面上有些尴尬,手里的披风盖也不是,不盖也不是。
宫千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似乎是想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林雪痕大约也没想到陛下会在这时候醒来,她知道陛下平日不喜人触碰,若是趁她睡着的时候披披衣服还没什么,现在她已然醒了,自己再将披风盖上去大约是会惹得她生气的。
但若是不披,夜深露重的,怕是要染了风寒。
思虑再三,她还是顶着陛下不善的眼神硬着头皮继续了手里的动作,将披风盖在那人身上后还稍微压了压,随即就快速退到一旁去了。
整个过程安静无声,但因为披衣服时两人离得极近,宫千落嗅到了她身上沾染了一丝不属于她的木菁草味道,原本那份乐于见到她的好心情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无踪。
她将刚盖上的披风取下来随意扔到桌上,揉着酸痛的脊背问:“你去哪里了?”
林雪痕的眼眸因她的动作而黯淡了些,抿唇低声回答:“时将入冬,属下去了一趟尚服局,替殿下挑选新的衣装。”
尚服局。
宫千落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从御书房去尚服局的路线,去那里必然要经过檀中院,而檀中院的水井边,确实是长着一大丛木菁草。
木菁草有凝气安神的功效,临睡前多闻闻对身体有益,她若是在檀中院里看到了木菁草,多停留一下倒是可以的。
宫千落在心里默然点了一下头,心里漂浮的烦躁淡了些,想着她又去看桌上的披风,目光只停留了一下就发现这件绛紫色的披风并不是自己的东西,想来应该也不是林雪痕的东西,眉头一凝不悦地问道:“这披风是哪里来的?”
“属下在离开尚服局时,沁姑姑见天寒露重赠与属下御寒的。”林雪痕倒是实诚,公主殿下怎么问,她就怎么回答。回答完了见公主殿下的目光透着冷,想了一想连忙解释道:“属下心忧殿下,一路疾走回来,并没有披着它。这件披风,还是崭新的。”
她单纯地以为是殿下不喜欢披自己穿过的披风,慌忙解释,却哪里想得到公主是因为“沁姑姑”三个字而咬牙。
沁姑姑?
宫千落冷着眼看她,眼眸微微眯了眯。
趁着自己批阅奏疏的空当偷偷溜出去,又打着给自己挑选新装的幌子去私会尚服局的宫婢?
自己在这里枯等了半天,她却在尚服局和美貌宫婢喝茶谈天?
喝茶必然要同坐在一张矮几之上吧?谈天若是说到兴头上,必然也是要越凑越近的吧?
想到她们两人越碰越近的脑袋,心情烦得几乎都要炸了!
宫千落起身将桌上的披风狠狠摔到地上,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林雪痕,你是本殿下的近侍,又不是宫婢,这些事用得着你去操心?”
林雪痕被她呵斥的面色一白,见她正在火头上,生怕自己一路行来沾惹的寒风浸染到她,便提步后退了几分。
不退还好,退这两下让宫千落更觉生气,她侧头看向林雪痕,脸上的神情依然是冷到了极致。
林雪痕被她的神情骇到,双膝一软跪倒,额头磕在殿里的冰冷石砖上。“属下知错。”
口里说着知错,但看她惶恐的神情,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又或者,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想到这里,宫千落又觉得无比丧气。
自己平日里对她严苛,原本是为了在父皇面前伪造出自己完全不在乎她的假象,但有时见她这幅懵懂莫名的样子便又不自主地带了几分怒气。
凭什么自己要心思辗转,她却什么都不知情?
这种心绪积攒的久了,在面对她时自己的脾气竟是越来越差。
“你下去吧。”宫千落疲惫地挥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受了寒,连抬起手臂都觉得费力。
“是。”林雪痕瞥她一眼,小心地拾起地上的披风抱着出去了。
宫千落望着她出去时又抬手轻合上的房门,透过门隙看到她孤清的背影又是懊恼又是后悔。
自己明明是想念她的啊!怎么就又控制不住发脾气把人赶了出去了呢?
那时的宫千落不甚明白,但是现在,她大约是清楚了。
往年那些让自己辗转的,恰恰是自己的这份心意。
仅对于林雪痕的、那些想见又不可见、想说又不可说的心意。
这段过往是宫千落内心深处记得最清楚的片段,现在再次在梦里看到时心里却有些忐忑。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当初对林雪痕和颜悦色一些,现在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沉浸在回忆里的宫千落想再次看清梦里那人听到自己呵斥时的眼神和表情,那时的她是否会觉得受伤?
她说她一直在等自己说一句珍惜的话,难道自己往年对她竟真的如此不堪?连一点温暖都没有给予过吗?
可是当她看清梦里那人的脸时,脑中忽然“轰”的一声!
原本那为自己披上披风的人该是林雪痕的,怎么变成了弥牟索檀的脸?
不仅如此,在弥牟索檀为自己披上披风后自己就睁开了眼,但是却没有发火,反而对他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怎么回事?!是哪里错了?!
是这个梦错了,还是自己的记忆错了?
震撼至极便从梦中醒过来了,宫千落刚睁开眼,滞住的脑袋还没开始运转就看到了李樾焦急放大的脸,见到自己醒来,老将军激动地热泪盈眶,连声在身边唤着:“陛下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声音期期艾艾,想来是真的把这老人家吓坏了。
宫千落艰难地点了点头,视线扫向窗外,见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忙撑着沉重的身体坐起来道:“现在是几时了?”
“回陛下,已是辰时三刻了。”
“糟了!快扶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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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绝霜此时正百无聊赖地骑在马上,时已至盛夏,日晷指针的阴影刚落到巳时上时日头已是十分鼎盛。
**的太阳照在头顶,旁边的林荫里倒是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唧唧唧唧”的吵得人头疼,骆绝霜烦躁的抬手松了领口的扣子,又抹去额上沁出的汗水,目光扫了一眼坐在马上一动不动的林雪痕,抱怨道:“说是辰时就出发,怎么现在都到巳时了,还不出来?”
林雪痕稍微挪了一下马却没出声,目光只紧紧盯着那扇巨大的朱红色城门。她穿着的玄色官袍最是吸热,阳光晒在身上如同火烤,特别是照在肩头的伤口上时,火辣的感觉像是将肩头这块肉放在炉膛的铁架上炙烤,端的是又痛又烫,难受至极。
又过了片刻,那扇城门才豁然洞开了,从里面缓慢地行出一列车马长阵,严青舜驾马跟在马车旁,他慵懒地骑在马上,上半身微微佝偻着,偶尔张嘴和车里的人说些什么。
林雪痕将身体挺直了些,双腿一夹马腹迎了上去,在车前不远停住拱手行礼道:“陛下。”
“嗯。”严青舜勒停了座下的马,双手撑在马鞍上吟吟笑道:“那寡人便将皇姐交予你手上了,你可一定要将寡人的皇姐安全送到太元,若是路上出了差错,寡人可不管你是不是樾国瞳眼,该严惩还是会严惩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笑着的,唇齿间蹦出来的字却阴森无比,怎么听都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林雪痕正待回答,骆绝霜已然赶了马上来。
他在几人面前停住,狭长的凤眼微微在马车前扫了一下,眉头微凝似有一丝不解,缓了片刻才恢复神色道:“陛下真是的,您不信她,难道还不信我吗?”
严青舜一直在看他的表情,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诧异和不解之后,脸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变严肃了几分,“是啊,阿绝,寡人可是一向都很信任你的,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寡人的信任。”
“陛下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将长公主殿下安全送到太元的。”骆绝霜似是没听说他的弦外之音,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再待下去日头炎热不利赶路。陛下,我们就先启程了。”
“去吧,路上小心。”严青舜没再多加阻拦,反而将马赶开了些,好给这列即将前往太元的车马队让开位置。
林雪痕和骆绝霜拱手行礼后同时调转马头,两人都压着速度骑马并辔而行,跟着车马队缓慢地行走。
宫城外是一条一眼望不到边的宽阔官道,马蹄声落在地上时砸出重重的声响,林雪痕只觉得背后那人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如芒在背,刺得她浑身都不舒服。
又走得两步,骆绝霜忽然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可和你家女皇说清楚了?今日必不可来劫人?”
林雪痕确实是说了让宫千落今日不要来送,但依着她的性子,这话也相当于白说,眼下听到骆绝霜语气中带了几分慎重和焦虑,问道:“出了什么事?”
“你看车帘。”
林雪痕闻言目光便在那张悬垂下来的藏色狷纹车帘上扫过,起初她并未看出异常,但不多时太阳又炽热了起来,阳光照射过来时便照得那车帘边缘闪闪发光,凝神细看时才能发现车帘的左右两侧竟悬着两根透明的丝线!
她还有些疑惑,耳边已经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响,两人回头便看见自城门内又跑出了一队人马,骑在前头的一骑正是李樾!
“糟了!”林雪痕见到来人正欲打马回身,缰绳却被骆绝霜牢牢牵在了手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和严青舜在交谈着什么的宫千落等人,眉头皱了皱,道:“现在白泽下落不明,我们都别轻举妄动。”
说着他又扯进了林雪痕的缰绳,控制了她身下那匹不停踏着蹄子的马,继续道:“车帘上拴着的细丝你看见了吧?车架本就闷热,车窗还给封起来了,陛下就不怕长公主焐死在里面么?”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陛下在车内藏了重弩,只要有人掀开车帘,弩箭就会射、出,这么近的距离,掀车帘的人绝无半点生还的可能。”
林雪痕又仔细看了那马车一眼,见到车窗确实被厚实的木板封住了,想来是严青舜为了不让他们从窗子里看见车架里藏着的□□才这么做的。她咬了咬牙,略想了一阵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问道:“昨日你说严青舜不会和烬国撕破脸,但若是烬国的人前去掀了车帘,两国必然会因此开战,严青舜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以。。。”骆绝霜似乎也想到了问题所在,沉吟了一会道:“陛下设的这个陷阱,恐怕根本不是针对那群烬国人的。”
“你是说。。?”
“他应该是在试探你和我。”骆绝霜笑了一下,旋即正色说道:“这种用细线栓重弩的方式,樾国的猎人在捕猎大型野兽时偶尔会用到。”
“你身为烬国人不知道是应该的,但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樾国人却清楚。陛下故意让我看见细丝,目的是让我提醒你他已然设下了陷阱。若你还对宫千落抱有效忠的态度,心忧她的安危肯定会上前提醒他们不要掀开车帘,到时你有什么下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吧?”
林雪痕耳边听到骆绝霜断断续续地解释,心思兜转了一下,目光再看去时发现严青舜似乎已经和宫千落谈妥了什么,正点着头。
她心里焦急,口中说:“可若是我不提醒,她们上前去和长公主说话,必然要掀开车帘的,到时箭弩射、出,不管死的是李樾还是宫千落,两国肯定会引发战争,这是他希望看到的吗?”
“所以最稳妥的方式是。。这车帘,当由我去掀。”
“你?”似是没想到骆绝霜会有这种想法,林雪痕蹙眉看了他一眼。
“对,我。”骆绝霜说着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和烈焰交缠在一起的璀璨花朵,笑容里带着深深的嘲讽和哀伤道:“要不然,你以为樾国的瞳眼是怎么回事?就是在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主动为君主分忧,他不能做的,我要去做,他不敢做的,我也要去做!樾国瞳眼从来不是脆弱的眼睛,而是可以随时被戳瞎流血的眼睛,可以弃之如敝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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