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绝霜暴露在阳光里的手臂白嫩如藕带,纤细的一截小臂上也开着一丛与烈火纠缠不休的黄、色彼岸花,与林雪痕手臂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但若是仔细看,又能发现二者之间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林雪痕手臂上的花还开得热烈,凋零的不过二三朵,余下的花朵都还饱满挺立,花蕊恣意伸展,如刚经历过雨水润泽般昂立枝头。再反观骆绝霜,他的花丛里凋零大半,枯萎的黑色花尸歪倒着挤压在一起,仅剩的两三朵花缩在烈火的缝隙里,原本柔软的花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花蕊像是泄了灵气的低垂着,徒增几分萎谢感。
视线在他手臂上停留,林雪痕目不转睛地看着,脑中开始思量刚才的经过,片刻后心中似有了些眉目,但时间实在是短,还没待她抓住那些飞逝的线索片段,身边的骆绝霜已经放下了袖子,踩在镫子上的脚轻夹了两下马肚,不动声色地将马赶向了严青舜站立的方向。
林雪痕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眼下来不及再细想,也赶快调转了剜雷的缰绳,跟着他一同过去。
在距离车马队尾部不远的空地上,严青舜正和宫千落小声交谈着什么。
因是两国陛下的交谈,随从不好靠近,李樾便在稍远的地方候着。见到林雪痕打马过来的时候,老人脸上便露出些不自在的神色,甚至将马头拨过去了些,避开了和她正面接触的机会。
林雪痕清楚这是李樾对自己的无声抗议,现在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是可耻的叛国之臣,别说与之交谈了,恐怕在他们心里,对视一眼都是对他们的羞辱。
心中有些酸涩,林雪痕便也收起了目光恍若未见到这些人,驾马从他们身侧穿过去,快临近的时候,耳边正好听到严青舜从喉咙里发出的轻“嗯”一声。
“那您是同意了?”宫千落今天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明润的眼睛里满布红色血丝,衬着眼底深沉的青黑色,看起来竟像是刚刚生了一场急病。
见到林雪痕和骆绝霜过来,原本抿着唇的严青舜忽然露出了笑容。“其实不止女皇陛下,寡人自己都想亲自送皇姐去太元,但您也知道,寡人刚刚登基,国事繁冗难以抽身,所以才选派了最得力的手下护送,一路确保皇姐的安全。”
他此时的态度和刚才的冷漠截然相反,宫千落皱了皱眉,微一偏头就看到林雪痕从自己身旁骑马掠过,两人都是骑在马上,擦身时离得极近,近到宫千落不用刻意绷直身子就能嗅到她身上的气息。
清冷如盘桓枝头的月色,视线稍一停留就再也移不开眼。
但林雪痕却仿似未闻,她目不斜视地驾马和骆绝霜一左一右立于严青舜身边,抬头时两人目光对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竟然平静如光滑的古镜,苍白中又夹着冷,看不到丝毫属于往日的温情。
心头跳了一下,宫千落攥紧了掩在马鬃下的拳头,唇似又白了几分,她强忍着不适道:“您说的是。朕与青若相识也有几年了,
自有一份情谊在。既然她要去封地,朕也不方便再在贵国叨扰,今日便也回去了,这一路正巧顺道。且朕送青若去太元,两人一路上还能做个伴儿,不至于无聊。”
严青舜闻言眼睛微微眯了眯,他盯着宫千落看了半晌,眸光透出几分促狭。“女皇陛下肯屈尊护送寡人的皇姐那自然是好的,不过寡人好奇的是,女皇陛下鲜少来樾国,究竟是何时和寡人的皇姐建立了这样深厚的情谊呢?”
他刚问出问题,却完全不给宫千落回答的机会,只压低了身子在她要开口之前又说道:“烬樾两国毗邻的边境近几年一直都有战事发生,我国可一直是输多赢少,陛下现在说的这份情谊,难道是指皇姐她暗通消息给您的情谊?”
宫千落抬头看了他一眼,眉间隐隐带了几分怒意。严青舜似是乐于见到她被自己激怒的样子,重新将身子坐直,表情都愉悦了几分,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击着座下的马鞍,“当然,寡人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相信皇姐自是不会做出出卖国家的事情的。而女皇陛下您,大约也是不屑于接受这种消息的,毕竟两国国力悬殊,烬国国富兵强,做什么要看上我们这个地少人稀、又无甚产出的小国家呢?”
他说着说着似觉得自己的话十分有道理,脑袋点了两下还觉得没过瘾,又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四周因为热气蒸腾而显得空气有些稀薄,他放肆又张狂的笑声在密不透风的烈日里回荡,惹得身后稍远处的李樾等人面色倏忽一沉。
“四年前。。”宫千落打断了他的笑声,“朕与青若一起去过齐海城。”
严青舜得意的笑逐渐僵住,原本弯曲的嘴角绷直成了直线,俊俏的面容顷刻间黑成锅底。林雪痕觉得有些不对劲,视线扫过来时便看到他的手正将缰绳越攥越紧,直攥得手背上青筋直爆,骨节泛白都没有停。
林雪痕不甚明白,按照严青舜登基后逐渐暴露出的脾性,世界上本不该有什么事还能让他露出这样愤怒和隐忍的情绪。
直攥得掌心的皮肤都被缰绳磨破了,微弱的痛让他暂时清醒,男人缓慢松开了手,假装听不懂宫千落的话,道:“哦?不知女皇陛下带皇姐去齐海城做什么?寡人若是没记错,齐海城可是帝国皇帝岳龙战建立在海上的都城。”
“和您这样人脉众多、见识宽广的皇帝陛下不一样,寡人的皇姐可是常年深居宫中的,与寻常凡间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是绝不会有机会认识岳龙战的。”
“您说和皇姐情谊深厚寡人可是信了,难道您和岳龙战,也有什么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情谊吗?”
这话说得露骨,声音还大得很,不仅站在身侧的林雪痕和骆绝霜听见了,连稍远些的李樾等人也听见了,马车队里的人该也听见了。
烬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他们身下的马似也是感受到了主人们愤怒待发的情绪,不安地踏起了蹄子。
宫千落面上遽尔一沉,她静静盯着严青舜看了一会,右手缓慢垂在身侧,手指在马鞍上轻轻敲了两下。
“扣扣”两声,沉闷又微弱。
林雪痕耳骨一动,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响。
常年陪伴的默契和习惯让她深知这是宫千落在传达某种信号,心里不由有些紧张起来,她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忽见眼前快速奔来一骑,手中长鞭挥舞时乍然撕裂空气,发出“啪”的一声轰烈巨响!
竟是稍远处的李樾最先动了!
一人一马快速奔袭过来,迎面的风裹挟着浓厚杀气,扑来时刮得面颊生痛,林雪痕来不及想,手中长剑出鞘,一剑挑开长鞭的攻势,将那骇人的劲风暂时阻挡开来。
“林雪痕!”李樾见一击被她挡住,身上煞气又重几分。他本就是常年在沙场上征战的将军,平日里看起来随和,但真的动起手来身上便完全爆发出杀伐果决的气势,且他一直对林雪痕带着怨气,现在见她竟然护在刚刚侮辱了宫千落的敌国皇帝身边,怨怼更深,手下杀招频出,根本不留情面。
“阿绝!”变故突来,林雪痕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身前长鞭已至,她避无可避只能从马上跃起,腾空时身姿轻盈如雀鸟投林,手臂微扬间手中剑尖侧劈,向李樾手腕刺去。
李樾忙驾马后退两步,鞭子甩出一下便裹住了她手里的剑,软鞭缠上剑身,如同一条柔韧的蛇般纠集而上,瞬间卸去了剑的力道,随后他大喝一声,右手一扬将林雪痕手里的剑夺开扔向一边,鞭子又欺身而至,这次却不是针对林雪痕的,而是直接奔严青舜而去!
骆绝霜抬手挡开了李樾这击向严青舜面门的一鞭,手上立时破开一道皮开肉绽的狭长鞭痕,他吃痛往后退去,第二鞭紧接着便又抽了过来,林雪痕听到破空声响时猛扑过去,一把将还坐在马上,身躯挺直的严青舜扑倒在地。
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再起来时都颇有些狼狈。
李樾冷笑着收了鞭子,随即想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冲严青舜抱了抱拳。“老夫烬国李樾,是个粗手粗脚的武将,平时也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学过什么劳什子礼仪,无非是看到叛臣就有些收不住脾气,惊着皇帝陛下了吧?”
虽然是道歉的话,但语气里一点道歉的诚意和恭敬也无。
严青舜脸色铁青,他头上戴着的玉冠已经被刚才林雪痕那一扑给扑掉了,头发披散下来飘到脸上,配着他难看的脸色,衬出了几分癫狂。
“好,好一个粗手粗脚,好。。好得很!”男子恶狠狠地咬牙说了一句,随后目光又看到那个骑在马上、仍保持着万千仪态的女子,见她脸上虽无甚表情,但眼角眉间却带着明显笑意,便立刻明白了这是宫千落纵容手下给自己使了个下马威。
但此刻不能发作,一旦发作,两人在此时撕破脸,就完全没必要了。
想到这里,严青舜笑着抬手扬了一下胳膊,挑衅似地看了宫千落一下,随后反身就是两脚,将自己身后站着的林雪痕和骆绝霜全数踹倒在地!
“陛下?”骆绝霜懵然被踢倒还没回过味来,见到严青舜只冷淡地瞪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再动他,而是一脚踏上了林雪痕的左肩,鞋底狠狠碾在她伤口处。
“林雪痕,寡人封了你做禁卫护军,是要你时刻保障寡人安全的,可不是让你将寡人扑下马摔成这样出丑的!”
林雪痕的肩膀被踩住,那个不知为什么恢复得异常缓慢的伤口再次崩开,血液汹涌地流了出来,将严青舜的鞋底都被泡变了色。
骆绝霜起身就要来挡,林雪痕撇头幽幽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妄动。
已经绷直的身体立时便僵住了,骆绝霜嘴角微抽,放弃了施救的想法,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利用着眼角余光观察宫千落的反应。
马上的女子虽然还保持着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但握住缰绳的手明显攒成了拳!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严青舜像踩死狗一样地踩着林雪痕,对方不仅没反抗,甚至还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暗地里对骆绝霜使了眼色,让他不要在此刻为了她冒险。
生死之时方显真心,这两人之间的羁绊,竟已这么深刻了吗?
宫千落只觉得一颗心裂了又裂,闷痛在胸口处翻涌,喉头的甜意再次蔓延,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那些吞吐不出的痛和委屈,稍稍移开了目光。
她从前就知道林雪痕是个执着又拼命的人,以前既然可以为自己豁出性命,现在自然也可以为了别人受尽屈辱。
她只是想不通,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有了感情的?为了一个骆绝霜,林雪痕就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完全不把她当人看的樾国?
林雪痕此刻已没有功夫再去留意宫千落的所思所想,她躺在地上,仰脖看着俯身瞪着自己的严青舜。
他的脚虽然踩在伤口上碾着,但偶尔停顿,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林雪痕很清晰地感觉到伤口处颓然的炸裂感是一下、一下传来的,而不是反复循环传来的。
他的这种犹豫,是表示已经开始慢慢相信自己了吗?
心口突突直跳,林雪痕完全不反抗,尽量放缓了目光看着严青舜,看着他眼睛里初始的暴戾慢慢平复下去,紧接着涌上了一层怪异的窃喜,似乎是已经设下了有趣的陷阱,正等着人踩到上面铺陈的浮草而落进去。
但原本要踩掉陷阱的骆绝霜已被他踢开了,自己也被他踩在脚下动弹不得,他在此时露出这种即将得逞的欣喜表情是为什么?
林雪痕脑袋里忽然陷入了短暂的空白氛围,今日所有的事情都在脑子里缓慢过了一遍。
原本早就预定好了出发时间的车队却磨蹭到巳时才出了宫城大门,而他们一出来就碰到了宫千落来寻人。
时间上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到底是严青若起晚了导致时间推迟,还是严青舜刻意在等宫千落?等到确认她已出发来接人了,才不慌不忙的赶着车队出来?
林雪痕的思绪停在这里时,严青舜已经抬起了脚,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三合土凝成的地面上立时显出几个鲜红的脚印,刺痛了宫千落的眼。
“寡人虽然生气,骨子里却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刚才你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起来吧。”严青舜说着又转头看着骆绝霜,扯着嘴角笑:“阿绝,你带林雪痕去包扎一下伤口,等包扎好了再上路也不迟。”
“是,陛下。”骆绝霜点头应着,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总觉得此时的严青舜透着让人无法捉摸的怪异。
他缓慢移到林雪痕身边将她扶起,又听到严青舜对宫千落说道:“既然女皇陛下要送皇姐去封地,不如先去问问她的意见?若是皇姐同意,寡人自然无话可说。”
骆绝霜扶着林雪痕的手一顿,下意识就要赶去阻拦,手腕却被死死按住,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却见她慢慢靠了过来,凑在自己耳旁道:“你若去了,才是踏进陷阱。”
“什么意思?”
林雪痕冷笑了一声,眼睛看着严青舜那些隐藏在脸皮之下的,几乎就要破土而出的欣喜与狡诈时,心里忽然想明白了。
封闭的车窗、车帘两侧挂着的细丝都只是表象,是用来试探自己和骆绝霜的。恐怕这车里不仅没有重弩,甚至连公主也没有,要不然,外面已经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她为何一直缩在车里不出声?
且刚才李樾对严青舜如此无礼他都忍了下来,又怎么会冒着使两国陷入混战的巨大风险去杀宫千落呢?
他不敢,也不值得去这样做。
樾国的新皇帝虽然年轻却不傻,他不仅不傻,心思还异常缜密。他若是要做一件事,必然是已经经过了深刻的思虑,防范了各种风险,且有明确保护前提的。
林雪痕几乎可以在瞬间确定自己的想法没错,只因为,这样的严青舜,她早在第一次与他见面时就领教过了!
他安排好了的,唯一能去掀开车帘的人,只有那一个人!
尽管宫千落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往林雪痕的方向看,但她和骆绝霜握在一起的手和抱在一起的亲密实在是扎眼,忍了几次都差点没忍住,现在听到严青舜的话,她如蒙大赦般轻吁一口气,点头驾马往严青若所在的车厢走去。
骆绝霜紧张的额头冒汗,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他问身边的人。“你有把握吗?”
“有。”
话音落时,宫千落已伸手掀开了车帘,帘布上拴着的纤细透明丝线瞬间绷断,耳边传来一阵弱到几乎没有的丝线断裂声响,骆绝霜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料想之中的、重弩发射时撞动机括的声音并没有传来。
果真是没有弩、箭!
两人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马车前就传来宫千落的惊呼声,一道白光不偏不倚、向她疾射而来!
猜错了吗?!
林雪痕的脸因为这一变故而瞬间惨白如纸,她不可置信地偏了偏僵硬的脖颈,看见披头散发的严青舜还站在原地,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阴沉绷直的嘴角在听到那声惊呼后才极缓慢、极缓慢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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