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闷热的夏日里,沾了血腥的夜色也还是透出了几分难得的阴森冷意,空地拂面而来的风裹着浓烈的铁锈气息,逼得人呼吸都只敢短短一瞬,其后就要用厚实的棉布罩住口鼻才不会觉得难受。
茂密的树林将这一处空地荒冢遮掩了大半。
夜色之中,有四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稍微压低了帽檐,抬手挥舞铁锹在地上奋力挖着,几人合力,不多时就挖出了一个两人多高的大深坑。
坑挖好后,这几人才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向坐在车上看着密林远处发怔的林雪痕拱手道:“大人,坑已经挖好了。”
被声音惊得回过神来,林雪痕从舆板上站起身,伸手掀开车帘。
藏青的车帘被掀开,有风吹过的车厢立时涌出更为剧烈的血腥气味,呛得那四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脸。
车厢里整整齐齐码了三十二具尸体,全是在藏玉宫伺候的宫婢和小黄门,他们安静的身体紧紧叠在一起,样子有些像屠户案板上堆积的新鲜猪肉。这些宫婢和小黄门的年纪大多还很小,略带稚气的脸上双眼圆睁,破开的喉咙因为一路急奔的马车颠动而流血,滴滴答答的,将整个车厢都浸在了刺眼的红色之中。
“埋吧。”林雪痕挥手,看着手下们依言上前来将车里的尸体拽下来拖至坑边,一脚给踹到坑底去。
人死之后身体会变得沉重,从这么高的坑上沿着土壁摔下去也只是发出了沉闷的“砰”一声响,待踹下去的尸体变得多起来之后,肉、身挨肉、身,便连这沉闷的声音都没有了,自然的仿佛是树梢上被风吹落的松果跌进了坑底,一路悄无声息滚下去,埋藏进黑暗里。
许是这两日见过太多大量且无辜的死亡了,当林雪痕再次见到这种深坑埋人的情景时竟觉得心都麻木了些,不再似初时刚看到那四百名护卫被活活打死时那般震惊和心痛了。
这帮手下办事还算勤勉,静谧的林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用脚狠狠踹翻尸体的声响。林雪痕在这呆板泄窒的声音中伸手从怀中摸出严青舜赏赐的酒,拔开瓶口的软木塞,就这夜色仰脖喝了一大口。
此酒名曰锁梦魂。
若说世间有形万物皆可锁不算新奇,那无形的梦与魂怎么锁?
第一口酒入口时是苦的,苦得林雪痕直皱眉。
她很难形容这酒液的苦法,像是剖鱼时刀刃切破了苦胆又夹杂了黄连一起煎,苦到舌尖都不自主的蜷曲发麻。但当那一阵刻骨的苦过去之后,已经开始逐渐适应苦涩的舌忽然尝到了一丝所有若无的柔滑感觉,细细密密的,待那酒液完全钻入咽喉后消失,紧接着,一颗颗带着果香的酒珠融化成的气泡在舌尖和喉头炸开,其中所表现出的甜美和甘醇简直让人惊诧!
先极苦而后极甜,透彻似人生百味,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有了这欣喜的发现之后,林雪痕没了顾虑,仰头一口口将这瓶酒全数喝完。
当最后一口饮尽,清冽的酒气缠绕着唇齿还没散去,手下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林大人,已经处理好了。”
林雪痕偏头,看见手下人办事利索,已将尸体全部踹进了坑里。尸体堆上也填了土,可能是土填得不够厚的原因,还有不少属于宫婢的纤瘦胳膊、腿竖出土面,白惨惨地伸着,在月色之中看来分外诡异。
林雪痕本来想斥责两句,这坑挖得也太敷衍了,转念一想或许樾国丧葬风俗便是如此,自己不好随意指摘,便收了想法,交代道:“你们回去吧,今日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是。”四人互相对望一阵点了点头,又朝林雪痕拱手行礼。
几人将车套上的四匹马卸下来一人一匹骑走,急促的马蹄声不断在林间响起,不多时便只能见到一阵烟尘飘散,而望不见几人的背影了。
人走了之后林间更显得静谧,林雪痕走上前,在已经卸下来的车厢角落里摸出几个长竹筒,将里面盛放的桐油全部浇在车厢上,然后又摸出火折子吹燃扔了上去。
桐油见火即燃,夏夜空气又干燥,在林间夜风的推怂之下,这截车厢顷刻间就烧得异常旺盛,火焰窜腾而起,几乎有冲天之势!
火焰烧灼时热气蒸腾,竟催得酒劲上涌,林雪痕正觉得头有些晕眩,空中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啸响,像是有人用手指比在唇间打了个呼哨。
她正觉得奇怪,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在这荒地野林里打呼哨?
身后忽又传来“刷啦”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浮土倾泄滑落的声音。
可后面除了一个尸坑外别无他物,现下传来这样的声响。。。
林雪痕惊得蓦然回头,就见到那些竖着插、在浮土里的手臂忽然动了起来!
“咔-”
“咔咔-”
接连的骨头扭动挣扎的声音从坑下传了出来,林雪痕绷直了身子将信将疑地朝尸坑看过去,眼睛一瞟正好看见那些原本该停止行动的尸体动了起来,一具具僵硬单薄的身体挤摞在一起挣扎,宫婢和黄门互相推搡踩踏,都想往坑沿处爬。有些黄门蓄着的指甲尖利,挥舞时不慎抓开了其他同伴的脸。
这些本就是咽气多时、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的尸体,小黄门这一爪子下去那边是皮肉开裂惨不忍睹,但血是真没流多少,洞开的喉腔倒是随着尸体的动作而不断流下半凝的血液,“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诈尸?
脑袋里只来得及浮现出这个念头,坑边就已经伸出了一双泛白的手。
林雪痕顾不得再想,抽、出剑三步跃过去当胸刺穿那个已经上半身都爬出了坑沿的宫婢,锋利的剑刃扎透她的身体像是扎穿了一个稻草人,丝毫阻力都没感觉到。
被扎了个透心凉的宫婢还在挣扎着往外爬,她的上半身已经爬出了坑沿,下半身还悬在坑里,仅靠着一双手将身体撑了起来,每往外挣动一分,身体就越往林雪痕的剑柄处近一分。待她被剑格完全抵住不能动时,才茫然地抬头,用一双浑浊的死鱼眼瞪着面前的人发怔,似乎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再继续爬了。
宫婢的双眼浑浊,眼珠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正是已经死透的征象。
林雪痕抽、出剑,用剑尖挑起宫婢的下巴,觉得有些疑惑。
严青舜所赐的这把长剑是用阴矿铸造的,说是可以人的刺伤神魂,若是这宫婢腔子里还有魂魄附着,刚才自己这一剑下去她也得魂飞魄散了,眼下却根本不受影响,也就是说这女尸的魂魄早已消散了?
尸体没有意识的牵引,又怎么还可以行动?
还有,刚才发出哨声的,又是什么人?
思绪杂乱时,耳旁又是一声尖利的啸响。
宫婢听得响动要站起来,身体一偏侧头从剑刃上划过,脖子又被划开,连着之前的喉咙伤口一起扩大,半边脑袋都歪倒下来,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连着,才没完全掉下来。
她也顾不上许多,一边抱了脑袋往腔子上凑,一边跟着哨声传来的方向站直了身体。
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周身刮起阴寒的冷风,冰冷的风寸寸前行冰冻,将她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孔隙都凝住了,身体里奔流的血液也滞住行动变缓,林雪痕僵硬地转过脖颈,余光瞥到身旁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从头罩至脚的黑色长袍,今夜月色明朗,那人身形颀长却没有映出半分影子,只有袍角被风吹得微微颤抖,散发出萧索的气息。
“青骨。。。?”
刻在印象里的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青骨若是在这里的话,那白泽应该也在附近吧?她人呢?!
林雪痕拼力转动着脖子,想看清林子的四处角落,企图从茂密挨挤的叶片间寻到那抹熟悉的绿色幽光。
然而,什么都没看见,林间漆黑一片,月光照得大地之间亮如白昼,连树上的叶片都泛着晃眼的白。
“白泽!”寻不到人便出声叫喊,她的声音在林间回荡,伴随着穿行在树木间的风声,听起来惊悚得像是恶鬼哭嚎。
但也仅仅是如此,其他的回应一概没有。
林雪痕不死心,继续喊:“严青若疯了,你也不出来看看她吗?”
林间依旧没有动静,呜呜的风声倒是大了一些,也不知这林子里哪来这么大的风,竟吹得树木枝叶狂摇,被月光照得发亮的树叶被风击落,纷纷扬扬往地上掉去。
“桀桀桀。。”
青骨的喉间发出一阵阵喑哑的嘲讽笑声,声音像是被掐住脖子而惨叫的鸭子,叫得又凄厉又惹人发笑。
林雪痕完全笑不出来,她瞪着青骨,既没找到白泽,便想看清楚这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似是被她视线盯得后背都有些发热了,青骨转过身来,正身面对着林雪痕,他的脸依旧埋藏在巨大的黑袍帽兜之下,别说眉眼面容了,连下巴颏都看不到。
紧接着,他伸出了手。
青骨的手干瘪枯槁又瘦弱,皮肤皱得像刮破的树皮般耷拉着,林雪痕的目光在他手背上一扫,随即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只见青骨那根纤细的像树杈一样的手腕上,正紧紧缠着一串白水晶制成的头骨念珠,看样式和形状,分明是白泽平日戴着不离身的那条!
她记得宫千落走时是将念珠带走了的,现在念珠又回来了,也就是说明,宫千落已经放出了念珠里的魂魄,让弥牟索檀还阳了。
弥牟索檀已经醒了!
闪过这个念头时心口倏忽一窒。
原本让他复生是自己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也就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才短短两日,宫千落就已经迫不及待唤醒了那个人。
所以,她那几日对自己说的话,果然都是假的吗。。。
注意到了女子瞬间变低落的神情,青骨炫耀似的将手腕上的念珠又伸前了一些,在她眼前晃动了几下后,毅然伸手拉开了帽兜,露出了自己的脸。
月色正好打在他身上,衬得他的脸也越发的惨白。
不,更确切一点的说,是他那张脸除了白,本身就不会有别的颜色。
不仅不会有别的颜色,他的脸上甚至连血肉皮肤、血管脉络都没有,真正是干干净净,怒白栩栩。
那不是一张正常人的脸,而是一副髑髅!属于死者的,已经风化掉骨头的干枯白骨!
林雪痕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骷髅,看到他漆黑的眼窝里虽然没有眼珠,却还是露出了嘲讽至极的神色。
“喀喀”。
待青骨看够了,嘲讽够了,这才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响动。
在两人身边一直立着的尸体们动了动,自觉地排成竖长一列,伸出双手搭住前面人的肩膀,摇摇晃晃的往林子深处走。
他们走远之后,青骨轻飘飘的身体才腾空而起,宽大的袍子张扬,鼓荡时盛满了风,像一只飘在天上的巨大黑色纸鸢,跟着那些尸体远去的轨迹滑行而去。
“青。。”林雪痕张嘴,耳朵和心口都听到自己喊了一半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随后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陷入黑暗的时候,林雪痕像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她梦到自己策马兼程要赶回皇宫见宫千落,入得宫门前,她寻了家客栈稍事休息。
待店小二温了酒端上来时,龙灏不知什么时候和她挤坐了一桌,还伸手按住了她举杯欲饮尽的酒。
林雪痕不喜旁人触碰,被他按住手腕心里有几分不悦,出口呛他:“龙大人,你这种迎接方式有点失仪吧?”
龙灏笑着收了手,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黯然。“林大人,下官奉陛下之命,迎你回宫。”
本来也就是要回宫的,何必再提醒?
林雪痕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扬起笑容道:“我即刻回宫,不过这青梅酒实在香醇,还请龙大人网开一面,让下官喝了这杯酒再去吧。”
“自然。”她的要求并不过分,龙灏点点头,看着她喝了一杯酒后自己也伸手倒了一杯,娃娃脸上露出了清淡的笑容:“我以为你不会回来的。”
林雪痕望着他给自己倒酒的动作愣了愣,记忆里他似乎没有做出过这种举动。还没想明白,便见龙灏又凑前了一些,盯着她道:“林大人,我们可好久没见了。”
他直白的眼神看得心口一凝,林雪痕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劲,只得轻咳一声,避开了他的问题。
问题还是那个问题,记忆里似乎是真的很久没有看见这个人了,但并不是特别想念。
龙灏一点不在意她的态度,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虽然是很久没见了,但是咱们之间不必这么生疏,不管隔得多远,心都是连在一起的。”
“你是不是喝多了?”林雪痕皱了皱眉,“我和你什么时候。。”
“咱们不是朋友吗?”龙灏眨巴着眼,见她面上露出了几分嫌弃,立刻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我娘可说了,我这个人性格怪,交不到什么朋友的,一旦交到朋友,就必然是可以真心相待、性命相托的。”
林雪痕有些无语,下意识觉得这人脸皮又厚了三层,本来该呛他几句的,想到他说得前面一句也是实话,便转而抬手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是朋友,但还远不到你说的那个程度。”
“会到的。”并不理会她的想法,龙灏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酒,轻呷一口偏过头:“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们一定会成为真心相待的。。”
“。。朋友。”他说着露出个狡黠的笑容,瞳仁里闪烁的光芒过于耀眼,看得林雪痕一阵愣怔。
“怎么了林大人?是不是被我容貌折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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