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是大亮。
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被阳光蒸得氤氲的散碎霞光落在叶片间,跳跃闪动如蜜蜂飞舞时的翅膀。
林雪痕起身的时候身上还盖着一件素色的长袍,她有些愕然,待看到面前杵着的一个硕大的坑洞以及坑里站着的人时才隐约记起些昨夜发生的事来。
梦里的场景在睁眼后也就急速散去了,她探究了许久都没寻到梦里的细节,脑海里只凌乱浮出了龙灏的脸,其他的就再也遍寻不着。
“醒了?”骆绝霜听得响动后从坑底跃上来,说话间走至跟前将手心摊开,露出掌心里捧着的、还沾着血的软土道:“这是个尸坑?”
“嗯。”林雪痕揉了一下发沉的脑袋,将身上的长袍捏起递过去,“严青若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宫里倒是没人传,不过当时夜晚人杂也有不少人看见了。”
“这坑里原本埋了三十二个人,都是些在藏玉宫伺候的,当晚看见了严青若发疯过程的宫婢和小黄门。”林雪痕说着站起来,眸光扫了一眼现下已经干干净净空无一人的坑洞,“尸体都是已经咽气许久的,魂魄早就离体了,腔子这么干净却还是诈了尸。”
“诈尸?”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漏洞,骆绝霜偏了偏头,将手里的土拿至鼻尖轻嗅了下。“不是诈尸,是有人控尸。”
“这活儿白泽最熟。”他说着又补了一句,目光对上林雪痕的脸,“你看见她了?”
“没有。”林雪痕摇着头否认,“不过我见到青骨了。”
“呵。”闻听此言,骆绝霜冷笑一声丢了手里的土,“那就没错了,青骨只听白泽一个人的命令,见到他的话,白泽理应在不远处。”
“她要这些尸体做什么?”
没回答她的问题,男子反问。“你觉得,尸体能做什么?”
“尸体。。”一时语塞,林雪痕想了半天都没想出尸体除了掩埋和焚毁外还有别的具体用途。
难不成还能做成人肉包子出售?
即使要做包子卖钱也说不通啊!白泽在樾国一直享受着皇室待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东西,哪里会缺钱?
见她还在苦想,骆绝霜便稍微给了点提示。“我见你的剑扔在那儿,昨日可是和尸体动手了?”
“嗯,有个宫婢从尸坑里爬出来时我刺了她一剑。”
“可伤到她了?”
“没有,她完全不受影响。”话至这里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道:“你是说。。。?”
“樾国国小人稀,若是一点资本都没有,怎么跻身五大强国之一?”骆绝霜说得倒是坦然,眸子里却不带任何情感。“你还真当樾国人是喜欢马革裹尸,草席一包就随便埋了?尸体下葬时不用棺材,也不挑墓地,不过是方便寻尸、刨尸罢了。”
“让我想不通的是,她在这时节收集尸体做什么?而且还完全不挑剔,连宫婢和黄门的尸体都带走了。”
若是这些细节上的问题他都想不通的话,那林雪痕就更想不通了,索性便转换话题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哦。”骆绝霜翻转了一下右手,自掌心里飞出一只蓝色的蝴蝶。“它找到的。”
林雪痕扫了一眼蝴蝶,见它正欢快地扬着翅膀,上下飞舞时没有鳞粉掉落,身上也没有散发出腐尸的臭味,才恍然道:“难怪我之前闻到蝴蝶身上有腐尸的味道,原来是你在用它找白泽?”
“可惜没找到。”骆绝霜耸了耸肩,“不过,我现在想到有个地方或许可以找到些关于她的痕迹。”
“哪里?”
“内府库。”
两人且回宫洗漱一番又换了干净衣服,在听讯房领了牌子才往华英殿的方向走去。
此时初到辰时,早朝应该还没结束,两人一路在宫道上行过都没碰到熟识的官员,偶尔碰到的两个小宦官也是神情紧张的低头走路,匆匆行礼,明摆着是一副生怕说错话的小心模样。可他越是紧张,就越是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带着这种惶恐情绪去伺候皇帝,怕是活不长的。
内府库修在华英殿偏角一隅,隐藏在林木植被之中,全身是一座塔的形状。
此塔上下共九层,形如春笋拔高,从下往上看去时自呈一派清俊之色。塔身全长十丈有余,通身以铁浇筑,塔刹如瓶状,顶缀宝珠。那颗有犬首大小的明珠嵌在塔顶,映出日月之光,驱霞避雾,端得是一副威严宝相,看起来倒像是一座庄严威武的佛塔而非是收藏历代皇室资料的地方。
“这塔以前是皇家祭祀的地方。”骆绝霜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转身拿出在听讯房领的牌子,递给门前的看守道:“我要进去找点资料。”
“是。”见到是骆绝霜前来,内府库那边并没有为难,正常拿了牌子登记在册后便放行了。
林雪痕刚一踏入内府库大门就觉得心头猛然颤了一下,她有些犹豫地收回脚,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塔内漆黑一片,竟是连灯都没点一盏,浓稠的黑暗席卷于打开的门前便止步了,一门之间竟是昼夜相隔。
“塔里是全木结构,外层虽然浇了铁,但是里面是不能点火的。”骆绝霜见她本要踏进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上前扯住她的袖子将她往黑暗处带。
“你跟着我,别乱走。”
他说着扬手唤出了那只蓝色蝴蝶,蝴蝶的翅膀在黑暗里发出莹润的绿光,堪堪照亮眼前一片地方,林雪痕便效仿着他也唤出了自己的那只,两只蝴蝶在空中飞舞交缠,光亮扩大了不少,能照出面前几步远了。
地上和墙壁上似乎都写着什么字迹,凌乱又不真切,只在蝴蝶翅膀扫过时能看到些暗褐色的笔迹和凌乱的划痕,但具体写的是什么东西却看不清,只隐约见到一长片绵延上去,随着木质楼梯而往上继续蜿蜒。
“这塔很久以前烧过一次,是后来又翻修加高的。”骆绝霜边走边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林雪痕要完全集中注意力才能一边听他说,一边注意着脚下。
两人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后骆绝霜没有停顿又继续往上走,就这样经过了三、四、五楼,直到第八层时他才停下来。
越往上走楼梯越窄,待到第八楼时,楼梯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骆绝霜松开了手,侧身从楼梯上挤了过去,林雪痕跟过去时只看到面前是一片不算大的开阔地。
这座塔最高一层只到第八层,九层是供奉着明珠的塔顶,八层是内务府的资料所在处,空地上什么机关暗格都没修,只是竖着摆放了十几只深深钉入墙体的多层木架,架子上堆满了带着各种垂签的竹简卷轴,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被架子霸占住了,只有中间还留着一点空地,那里放着一只玉色蒲团,像是专门给人翻阅资料时坐的。
塔身到这里时已经极其逼仄了,人再站到这些高立的木架之下,林雪痕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要跟着停止,遍布的压迫感将她震得无法行动,心脏几乎要蹦出胸口。
“把呼吸放缓。”听到了空气里传来的粗重呼吸声,骆绝霜侧身贴在木架前,轻声提醒:“这座塔里画着的符咒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效力已经没那么强了,却还是让人觉得压迫。”
“这压迫感是符咒带来的?”林雪痕闻言忙放缓呼吸又放松身体,两目垂帘状,保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舌抵上颚,慢慢将呼吸转为了潜息。
转为潜息之后压迫感明显轻了许多,她又调整了一阵待身体适应。
耳旁闻听的呼吸声已经很轻微了,骆绝霜点点头,伸手一指蒲团,示意她过去坐下来。
“嗯,这塔里的千眼咒是用血画的。”男子转过身继续在架子上翻找着什么,便翻边解释。“千眼咒是一种恶毒的咒术,化成之后塔身遍布恶灵之眼,眼睛瞪视你的目光是带着千钧之力的,待到一定时间之后,内脏和身体就会被压碎。”
“压碎?”惊诧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林雪痕道:“可你不是说,白泽成日都待在内府库看守资料吗?”
“是啊。。”停在了右边木架上的元祐十年那一格处,骆绝霜踮起脚尖看了看,抬手从架子上抽出几个布了灰尘的竹简,道:“我也有些奇怪,即使用了潜息之术,在这里也不过能勉强待上一天,之后必然要出去。可是白泽却不用,她可以日日夜夜待在这里,有事才出去,你现在坐的这只蒲团,原本是她的。”
“这地方这么小,一眼就看穿了,白泽没有藏在这里啊。”
“昨日她都躲着不见你,我们这么大大咧咧闯进来,她即使在这里,难道就会出来见我们吗?”骆绝霜吹尽了竹简上的灰尘,将竹简小心地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撰写的内容。
“原来这塔烧毁的那年是元祐十年。”手指逐行划过竹简上的字迹,骆绝霜有些疑惑道:“塔都已经烧毁了,那年却还进行了祭祀?”
“什么祭祀?”对樾国的所有秘辛都不甚了解,见他有疑惑,林雪痕便站起身来,预备也看一眼他手里捧着的东西。
她站起来时身下的蒲团移动了一下位置,露出某块绢帛的白色一角。
“还能是什么祭祀,不过是皇帝祈求天神降临福泽庇佑百姓。。这是什么?”话未说完,骆绝霜回眸便看到了蒲团下露出的东西,上前一把拽了出来。
那是一段从衣袖上撕下来的白色绢帛,绢上以淡金色的丝线织着睚眦纹路,断口处参差不齐,有点像是仓促间撕下来的东西。
“白泽的衣服。”只看了一眼,骆绝霜便笃定的说道:“这种睚眦暗纹,是皇室才能用的,平日里那两姐弟可不会跑到内府库来,这是她临走前撕下来的。”
林雪痕将那白色绢帛翻了面,看见上面以极细的小楷断续地写着几行字。
“元祐十年,天降神雷劈击缠灵塔,雷引火势,塔付之一炬。”
“同年,东昊帝不顾阻拦仍行祭祀,协午镇爆发瘟疫,死人数万。”
“元祐十七年,帝姬明濯殁。”
字到这里就没有了,骆绝霜将绢帛又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没看出更多的信息后更觉疑惑道:“若是仓促间写出来的,这字迹也太工整了吧?而且记载的都是元祐年间的事情,东昊帝在位四十五年,除了天灾**多一些外,也没什么暴政苛政,引民至怨的事情发生啊。”
“东昊帝?”
“哦,他是樾国自建国后的第五位皇帝,不过他继位的时候,樾国已经国力不兴了,还时常被别国挤压欺凌,那场瘟疫之后又旱了三年,日头涂火,真真是旱地千里,惨不忍睹啊。”想到当年那些自己虽然没见过,但听说过的惨状,骆绝霜耸了耸肩,“反正不管国家兴盛与否,倒霉的总是百姓。”
“阿绝。”目光停顿在他手上的绢帛上,林雪痕突发奇想,问:“这会不会是白泽故意留下来的东西?”
“故意留下这个做什么?这些东西,竹简上都有记载。”
“故意写下来做提醒之用。”
“提醒?”骆绝霜失笑。“她如果是要提醒我们,直接告诉我们不就成了?何必大费周章还搞得这么神秘?”
“或许。。”目光在蒲团上驻足了一阵,林雪痕犹豫了一下。“她是在提醒自己呢?将这样的东西放在蒲团之下,除了她,旁人会去注意吗?”
“提醒她什么?提醒她元祐十年天降神雷把这塔给劈毁了?”骆绝霜完全不信她这推测,笑着继续道:“还是提醒她,元祐年间天灾较多?可历史上爆发的天灾**数不胜数,很多史册都不写,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不知道。”将站在面前的人推开,林雪痕靠近木架,目光扫过那一卷卷挂着垂签的卷轴和木简,“我才来这里多久?以前的事情你不是该比我清楚吗?”
“你不记得,难道我轮回以后就会记得?死尽十次之后踏入轮回要喝孟婆汤的,谁还能记得前尘往事,我这一世不过恰好生在樾国而已。”
“那再找找吧,白泽既然能写下这些东西,应该会留下别的线索。”
“别费劲了。”骆绝霜说着拿起卷轴敲了敲木架,敲得那一排震落不少灰尘,才道:“我是看到这一排的竹简上灰尘少才拿起来看的,其他的竹简和卷轴上灰尘遍布,说明白泽平日里根本不会翻看,至于木架上有些空着的地方,应该是她把东西带走了吧。”
话音一落,就见林雪痕稍微勾了勾身低头在木架缝隙处扫了几眼,随后伸出长指一夹,将贴在木板背面的一张纸抽了出来。
“不是吧?真有?”骆绝霜忙凑前来,看见那张纸上写着:我忘了。东西被严青若偷走了。
两人看完字条面色都有些为难。
白泽这写得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谁能看得懂?
又说自己忘了,又说东西被严青若给偷走了。
到底是忘了严青若偷走了什么东西?还是忘了东西是被严青若给偷走的,然后某天又想起来了?
“偷走了什么东西?”骆绝霜挠了挠头,将那张纸条捏来揉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难道只有去问青若殿下了?”
“她现在那个状态,你能问出什么?”林雪痕微叹一声,将纸条拿过来重新夹在木板背面,“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慢慢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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