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餮骨

“陛下。”肿着一张脸的太医令努力撑着眯缝的眼睛分辨了一下对面的几个人影,虽然拿不定主意,却还是朝最左边坐着的那位躬身行礼道:“庆妃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醒了。”

林雪痕手中端着的茶盏一抖,杯沿洒落了几滴水溅在桌面上,她勉强稳定了一下心绪,诧然地望向正冲着自己躬身施礼的关旭。

想了想,又觉得他认错人是情有可原。

太医令前日因为惊吓过度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脸着地,贴着阶沿一路擦着火星子滚下去的。

与地面亲密接触过的这张脸现在还肿得发亮,看起来是油光满脸,五官变形,眼睛被肿胀的肌肉挤成了两条细线缩在一起。这幅尊容若是现在拿到市集上,都能直接插根草标当成猪头卖。

原本外人进葉庭是要蒙眼以免泄密的,但关旭的眼睛肿成这样,蒙不蒙也没差。

林雪痕体恤他看不清楚,但也不能瞎蒙啊?!

陛下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他非得绕个远的冲自己鞠躬行礼。

简直大逆不道!

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右前方的宫千落,林雪痕冲着关旭提醒式地轻咳了一声。

奈何这位太医令现在不仅没有眼力,似乎连耳朵都受到了牵连不好使了,听到咳嗽声还以为是女皇陛下对自己诊断的结果不满意,又加深了躬身的力度,补充道:“陛下莫急,臣一会给庆妃娘娘开几个补气血的方子,待调理好了身体,就不会这样莫名晕倒了。”

“朕知道了。”宫千落摆摆手,表示自己一点都没有急。随即扫了一眼还在床上昏睡着的严青若。见她面色虽然有些苍白,唇色还算红润,又得太医令亲口保证的无碍,便放下心来。

紧张的情绪放松之后就觉得站着极累,她反身走了几步,旁若无人的直接坐进林雪痕怀里,抬手拿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

茶刚入口她的眉就挑了一下,随即伸出一点舌尖,轻吐道;“烫。”

粉色的小舌上红润一片,想来是那一口喝得急,烫得不轻。

“怎么这么不小心?”林雪痕皱眉扳着她的下巴看了看,没见舌尖上起泡,这才将她往上抱了一点,拿过茶盏轻吹,将水面的茶叶吹开后自己珉了一口,觉得温度适宜了,这才缓慢递到女皇唇

边。“小口喝,不急。”

宫千落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入口的温度正好,她点点头,算是满意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极小,关旭竖着耳朵也没听见,但他隐约觉得刚才站着的才是陛下,现在那人又坐着了,可是面前坐着的人影又显得有些重叠和巨大,看起来不像是个正经的坐姿。

陛下一向端方自持,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坐姿?

他怀疑自己刚才认错了人,生怕这次再认错,便艰难地睁眼想看清楚面前的情况,可惜脸上架着的那两条线实在是太细了,能看到的光影都有限,更别提看清谁是谁了。

见他像乌龟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前瞅,月华自觉地走过去挡住他的视线,压低声音说:“关大人,您脸摔成这样还凑这么近,也不怕惊了圣驾?”

关旭这才想起自己的尊容,立刻被火灼了似的缩回脑袋。

他虽看不清这人的样貌,但这声音他认得,唯唯诺诺地拱手道:“多谢。。多谢月华姑娘提醒。”

月华的白眼都快翻到脚后跟去了,直觉这太医令脑子不太灵光,也不晓得是怎么混到如今这个位子的。

许是真的医术高超,无人能敌吧。

她转过身,想询问一下陛下关于午膳的事,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此刻正偏头枕在林大人肩上,两人在小声耳语着什么。陛下面上一直漾着浅浅的笑容,林大人则倏尔用唇碰一下陛下的鬓角,吻得轻轻地,挠痒痒一样,逗得陛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两人之间亲昵暧昧的氛围萦绕流动,空气里都荡漾着温暖柔和的气息,看得人面红耳赤,心跳剧烈。

月华捂了捂心口,羞赧地转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还是老话说的好啊,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陛下自从和林大人在一起之后性子柔和了很多,私下也不怎么发脾气了,看人的眼神经常都是刮着春风的。

虽然这春风只吹拂在林大人一个人身上,但她常年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少能沾点光,间接感受一下来自天子圣宠的温暖。

真好。

“关大人,陛下乏了,您请随我出去吧。”懂眼色的婢女不想再让关旭杵在这里碍陛下和林大人的眼,主动搀住了关旭的胳膊,扶着他慢慢往外走。

开门的时候迎面撞上来一个人,月华愣了一下,待看清那人的脸后,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小心扶着关旭出门去了。

大门敞开,骆绝霜却不敢将脚迈进门槛,他在门口朝里张望,见到黄花梨圈椅里相拥而坐的两个人后,稍微提高了声量喊了一句:“阿雪。”

林雪痕抬眸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准备站起来,身上坐着的宫千落却半点挪动的心思都没有,她微拧着眉,不满地牵住了林雪痕的左手,十指相扣,指了指放在桌上的茶盏,“朕渴,水还没喝够呢。”

林雪痕知道她是故意的,笑着摇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便不去拂逆她的意思,端起茶盏又小心地吹了吹,送到她唇边喂她喝了一口,才笑着对门口的人说:“进来吧。”

“哦。”骆绝霜试探着伸了一只脚进来,见宫千落的注意力都在茶水上,没有发火,这才大步走进来。

但也就是走到床前的位置了,再靠近的时候喝茶的某位陛下忽然扫来了凌厉的目光,眼神攫住他的一举一动,大有一种你若是敢往前一步,朕就让你身首异处的凶狠可怖。

骆绝霜现在很惜命,他尴尬地停住脚,目光移向床上的严青若,问:“青若殿下没事吧?”

“刚才太医来看过了,说没有大碍。”林雪痕伸手将怀里的人揽紧了些,往前靠了靠身子,抬手给她撑住腰,生怕她这么坐着腰会不舒服。

骆绝霜被她的举动酸得牙都要倒了,男人嘴里发出一声嫌弃地“啧”,右眼看向窗外。

真是眼不见为净。

宫千落在这里,两人不好说具体事宜,就这么干杵了一会,骆绝霜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酒葫芦扔到桌上。“这是我去接青若殿下时,陛下让我给你带的酒。”

“酒”字刚出口,林雪痕还没伸手去拿,宫千落已经抢先将东西扣在手里,按在桌面之上。

她盯着那只葫芦,脸色一时有些难看。

“语澈?”林雪痕不明所以,见她脸色变了还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忙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宫千落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喝酒伤身,这酒就放在我这里。”说着她又转头瞪着骆绝霜,“以后你也不要给雪痕送酒了,不知道她身体有旧疾,喝不得酒吗?”

骆绝霜百口莫辩。“不是我要送的啊,是陛下。。”

“就算这酒不是你要送的,但是你身为雪痕的朋友,就不能多为她的身体考虑一下吗?何况,你家陛下远在千里之外,他去哪里知道你将酒送到没有?雪痕喝不喝这酒,他就更不知道了!”

一番话说的骆绝霜哑口无言,甚至真的觉得自己作为朋友却没有为林雪痕的身体考虑,需要自省。

宫千落教训完骆绝霜,一偏头看见林雪痕神情淡淡,嘴角却挂着笑,笑容虽然浅,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她一时嗔恼,伸手去捏林雪痕的耳垂。

女皇本来是想将她捏痛好让她长点记性,以后不要再喝这酒,谁知一碰到她耳垂柔软处又不忍下重手了,只能放缓力道,轻轻地捏了捏。

手感甚好,又捏了捏,才道:“你还笑?饮酒之后身体不会觉得不适吗?怎么一点不为自己考虑?”

以前的女皇陛下是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向她表达关心的,林雪痕有些受宠若惊,面上不敢表达分毫,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以后会听话。

宫千落这才满意,她站起身拿着葫芦往外走,“朕要去将这只酒葫芦藏起来,让你找不到才好。”

“好。”林雪痕笑望着她出门的背影,待人走远了,她才收敛起笑容,抻了抻腰,起身与骆绝霜一起走到床前,仔细打量床上躺着的女人。

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现在的严青若可清瘦了不少。

以前柔长乌黑的发丝现在有些干枯发黄,披散在肩头时也见不到多少光泽,女子面色苍白,两只眼窝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只有一双唇还算红润。

“你接到她的时候人就是睡着的吗?”林雪痕佝下、身,抬指探向女人鼻尖。

这人连喷吐在手指皮肤上的鼻息都微弱得很,偶尔还感觉不到。

骆绝霜点头,“也有可能是在路上就醒了,但是那天不是被我踢了一脚吗?可能下脚重了些,又晕了。”

“你踢到她头了?”

“没有,应该踢的是肚子吧。”骆绝霜仔细回忆了一番。当时被葉庭的暗卫围杀,他将人放到地上之后踢的是身体的中间部位,应该是小腹的位置。

林雪痕这才松了口气,又伸手摸向女人的胸腹,手上下压的劲儿加大了些,想检查一下她骨头和内脏有没有被骆绝霜那一脚给踢坏。

谁都没想到,她的手才刚碰到严青若的肚子,心口忽然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感。

疼痛来的很急,刚开始像针扎,还能忍受,后来那痛就变成了蔓延的火球,从心口一直往下滚。

林雪痕痛的手一缩,放开了女人的身体,她退后几步,扯了扯衣襟那块最灼烧烫人的地方。

“啪”一声响。

一串晶莹剔透的念珠掉到了地上。

骆绝霜眼疾手快,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一看,认出这是白泽那串从不离身的念珠,眼神里立时露出嫌恶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念珠掉出来之后灼热感就消失了,林雪痕心中疑惑,将衣襟整理好,说道:“那天从青骨手上扯下来的,线断了,我重新串了起来。”

“哦。”骆绝霜对这串念珠并不感兴趣,将东西又抛还给她。“这东西是餮骨磨制的,据说有收纳神魂的作用。”

收纳神魂这一点林雪痕已经见识过了,上次白泽就是用这个东西吸纳贮存了弥牟索檀的魂魄。

餮骨这个词有些耳熟,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餮骨是什么?”林雪痕一边问一边将念珠放在掌中细看。

每一粒念珠都被打磨成了人头骨的形状,十分精巧,其中有几粒念珠许是在和青骨的打斗中裂开了,裂开的部位恰好是头骨正中,从裂口里流出些黑红色的液体,流下来时正好沾到眼眶的位置,乍然一看就像是那几只骷髅头骨忽然睁开了黑红色的眼睛,颇有些诡异。

“上古凶兽饕餮知道吗?用它的骨头磨制的,这是樾国传国的秘宝,从开国皇帝的手里一代代传下来的,只传给樾国瞳眼之首,起的是庇护福荫的作用。毕竟,这玩意要是保佑了瞳眼,也就等于是保护了百姓。”

这就相当于说到了樾国瞳眼的起源。

一番话点中了林雪痕心中所想,她急切地问:“阿绝,那你知不知道樾国瞳眼的秘密?既然是传承,那第一任瞳眼是谁?瞳眼之间为什么会有这种死了也不罢休的宿命?还有,我们死亡轮回之后可以被白泽找到再复生,那白泽本人呢?她会不会死?”

好几个问题接连砸下来,几乎把骆绝霜砸蒙了。

他回答不上来,一时陷入了沉思。

骆绝霜以前也没想过这些问题,成天想的都是怎么把这辈子给熬过去,等这短暂的痛苦熬过去之后,起码在下一次手臂上的图案出现之前,他还能做个正常人。

他已经够惨了,没有心思去关注瞳眼到底是怎么来的,又将会怎么消亡。

会消亡吧?这世上哪有永恒的事物?

而关于白泽,他知之甚少。

她才是樾国最大的谜题,且无人敢去询问、探寻。

林雪痕的问题咋一听没有什么,但是不敢深入,一旦深究下去,只会让人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白泽之前还有别人护佑樾国还好,若是没有呢?或者,换一种说法,如果白泽就是第一任瞳眼之首呢?

她是因何而生?

现在,又为什么要背叛樾国?

骆绝霜的脸色在这一大堆的问题中渐渐变得深沉,他想了很久,忽而抬头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缠灵塔里看到的那张纸?”

林雪痕一怔,旋即点头。“记得。”

骆绝霜说:“白泽当时在纸上写的,说东西被严青若偷走了,你说,那件失窃的东西,会不会就是关于白泽的秘密?”

白泽的秘密,很有可能就是樾国瞳眼的秘密。

只要将这东西找出来,或许就能解开谜底,了解前因后果,彻底挣脱这该死的宿命。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白泽了,但是从那天在月簌镇她对我的态度来看。即使我这仅剩的两条命死绝,她也不会放过我,所以我必须要找到那件东西。”

骆绝霜说的有道理,林雪痕表示赞同。“这点我和你的想法一致。现在严青若人就在这里,等她醒过来,我们就能知道详细情况了,放心,我会帮你一起找的。”说着她又问:“你这次去接人,严青舜那边有传达出什么指令吗?是让我们回去,还是暂时留在这里?”

“没让我们回去。”骆绝霜转头看向严青若的脸,“只说让我们留在烬国,尽全力保护长公主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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