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烬国南边开始小范围地爆发疫症。
以月簌镇为中心,逐渐向四周扩散。
此症初发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样,只是很轻微的泄泻症状,继而人开始浑身无力、咳嗽、呕吐、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发展为中期时病者即不能再进食普通的食水,一味喜噬畜类生肉和带毛的活禽。后期时病者彻底丧失神志,识人不清,有谵妄、强烈攻击他人的举动,直至最后,会退变成和疯狗一样,红着眼睛撕咬吞食活人。
勤政殿上,朝臣们在听完太医令的汇报之后都很沉默,每个人的面上都神情沉重,右相的唇更是张合了好几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宫千落端坐于龙椅之上,面上无甚波澜,心中却难以平静。
她一直都很关注月簌镇的情况,在林雪痕回来的那一日,她收到齐风伤重的消息,匆匆赶去时才知道他带去的二十名暗卫好手全部折损,那些人甚至都没能走进月簌镇,只在外面就被忽然镇里刮出来的罡风卷走,尸骨无存,只留一地鲜血。
齐风能逃得一劫是因为他自小修习功夫出众,练得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快进镇时他察觉到不对就催力保存自己,这么谨慎的情况之下,他也还是在那莫名的罡风席卷之后断了一条胳膊。
宫千落仔细查看过他的伤口。断臂处的伤口整齐,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垂直切下后形成的,断裂的骨茬处都很锋锐,足以说明藏在罡风之中的刀具之快。
她有些惊惶,拿不准那个镇子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才能在瞬息之间就拿走二十条暗卫高手的性命。
以及,林雪痕那日去月簌镇,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她一早就发现了那里的异样过去查探,还是说。。这异样根本就是她和骆绝霜搞出来的?
思及此,她稍愣怔了一下,随即又摇头否认。她在心底痛斥自己真是做皇帝久了,疑心病随时发作,居然会怀疑到林雪痕头上来。
那个人虽然对自己还有一些隐瞒,但是忠诚和爱慕之心绝不是假的,她不会背叛自己。
“陛下,疫症之事,是不是应该早下决断?”霍如忍了几次还是开口,“疫症之源还未查清,它是如何传播扩散的也不清楚,是不是应该早派人过去,安抚一下疫症区域的百姓?”
宫千落点了一下头。“关旭,你派人带着惠民署的人先去疫症频发的几个地区,圈地将已经感染的百姓与正常人群隔开,余下的安排。。”她说着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点了站立在中间,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的名字。“谢驰,余下的事情,就交给你处理了,切记要做到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于他人,一旦有需求,一定要向朕开口。”
“喏。”去年才刚上任的太常寺卿谢驰微微躬身,神情肃穆,他的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似乎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严重又艰巨。
霍如眯了眯眼,虽然对陛下当下做出的决断没有异议,但他心里也清楚得很。
疫症从爆发伊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找到特别针对的有效药物,是无法阻止疫症横行的。现在最好、最能避免损失的办法是尽快将已感染的人圈地拘、禁起来,统一隔开治疗,不让他们再有感染别人的机会。
只有彻底切断了疫症扩散的途径,才能暂时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陛下还是太年轻,太心软,现在顾及那些已经感染的人的性命,等到疫症大规模爆发时,就不是只死一小部分人这么简单了。
舍不得这一小部分孩子,是套不住恶狼的。
那么,疫情到底会不会大规模爆发?
按照以往记载的史实来看,肯定会,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陛下。”霍如又张了口。“眼下还有一项急事。”
“你说。”
“疫症爆发,民心动荡,陛下应该早立皇储,以抚民心,以慰社稷啊!”霍如跪地,将额头狠狠磕在地砖之上,“砰砰”几声轻响,惊醒了勤政殿上的其他人。
所有人立刻回了神,一一附和,躬身跪地齐呼道:“请陛下早立皇储,以抚民心,以慰社稷。”
霍如一个人的声音不大,还不足以形成威势,但是一群人的声音就很洪亮了,声波在大殿之上激荡,发出嗡嗡的回响。
宫千落右手撑着下颌,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些人,好整以暇道:“这事朕也不是没考虑过,不知各位爱卿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过继哪位亲王的子嗣来比较好?”
宫墨台是个心狠手毒的人,登基之时为了防止亲兄弟觊觎自己的皇位,该杀的早杀了,只留了两个病弱且不成器的弟弟丢在封地,又阻断他们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成日只准他们吃喝玩乐,过着悠闲地养老日子,还派专人看顾,定时向他汇报情况,杜绝了这些人造反的根本。
这两位亲王做别的不行,子嗣倒是繁衍得多。
笼统地算一下,这两人在各自封地娶妻之后生下来的孩子,男男女女加在一起足有三四十人之多,若是从这几十个人立筛选出一个来继承皇位,还是可以的。
霍如却不接这一茬,依旧跪地不起,“陛下正值壮年,应当趁着宽裕之时扩充后宫,早日为烬国诞下血统纯正的皇嗣。”
他咬牙着重说了“血统纯正”几个字,意思不明而喻:烬国不在乎皇嗣多少,一个也行,但是要你宫千落自己生!只有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子嗣,才算是能继承烬国的皇储。
宫千落听明白了他的话,瞬间黑了脸。“国内现在疫症肆虐,右相居然还有闲心让朕扩充后宫?”
“正是因为疫症肆虐,为了以防后患,陛下才更应该扩充后宫。。”顿了顿,他似是想起陛下与皇夫弥牟索檀之间感情甚笃,怕是不愿意再接纳别的男人,不由叹息着,做出了一步退让之举。“老臣知陛下与皇夫鹣鲽情深,陛下若执意不肯扩充后宫,就只有肯定陛下与皇夫开枝散叶,早诞皇嗣了。”
“啪-”
他的话一说完,宫千落的右手就重重拍在龙椅的纯金扶手之上。
女皇的脸色极度难看,似是动了真怒。“霍如,朕敬你是辅佐三朝的老臣,就不怪罪你了,此言不必再提。散朝之后,朕会仔细考虑一下过继的人选,皇储之事,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
“陛下。。”霍如还待再劝,宫千落已然挥手起身。
殿上的小黄门很识眼色,稍微后退一步,尖着嗓子喊了一句。“今日事毕,散朝。”
***
带着一身怒火回到葉庭,宫千落刚想去找林雪痕,远远就看见月华跑了过来。
婢女附耳道:“陛下,樾国长公主醒了。”
赶到为严青若安排的寝殿之时她已经醒了,正坐在贵妃榻上捧着一盏茶小口抿着。
茶盏里散发出的热气小小地蒸腾上来,濡湿了她的眼睫,连细淡的眉毛上都沾了不少水珠,使她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楚楚动人。
宫千落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跨过门槛,小声唤她的名字道:“青若,你醒了?”
还在品茶的人身体僵了一下,随后急速放下手中的茶盏,回头见了来人,面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站起来飞奔进她怀里,哽咽道:“落,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即使林雪痕现在不在这个房间里,宫千落仍旧觉得四处都有一种凉飕飕的目光扫过来,盯得她浑身难受。
她艰难地抬手拍了拍严青若的背,将她与自己拉开距离,转移话题道:“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似没有发现宫千落表现出的疏冷,严青若又强行偎进她怀里,这次的动作更过分些,直接将脑袋枕在她颈窝处,细细地蹭着撒娇。“落,只有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我才不会觉得难受。”
“青若。。”
“咳。。”
没待宫千落说些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两人同时望向声源,看到林雪痕和骆绝霜正站在门口。
骆绝霜的手还攥成拳掩在嘴上,眉毛高挑着,刚才的那声轻咳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林雪痕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唇角漾着淡淡笑意,旁人可能还察觉不出,但是站在她身旁的骆绝霜却感受明显。
这人身体深处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死,光是站在旁边都冷的牙齿打颤,小腿筛糠似的抖。
为了避免自己在这寒气中冻死,他才不得不发出声响,好提醒一下那对抱得忘乎所以的人。
宫千落立刻被火烫了似的弹开,退了几步站到林雪痕身侧。
她想开口解释说不是自己要抱的,是严青若忽然扑上来,自己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没推开。
但此时人多,她不好开口解释,便伸出左手小指,轻轻去勾林雪痕垂在身侧的右手。
勾第一下时,手指还只是轻轻擦过林雪痕的右手皮肤,便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第二下倒是勾着了她的尾指,但那人表现的极不情愿,好几下都甩开自己的手。
宫千落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林雪痕越是表现出不愿意,她越是不放手。
最后,本来只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几乎不被被人发现的小幅度勾连动作,变成了你拉我扯,但凡长了双正常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人关系的不寻常来。
林雪痕拗不过,也不想让旁边的骆绝霜看热闹,暂时压了恼意,安静垂下手去,任宫千落的手缠上来与自己十指紧扣。
两人的手隐藏在自然垂落下来的宽大袍袖里,虽然看不清楚具体的动作,却也掩盖不住她们是牵着手的事实。
严青若的眸子急剧地收缩了一下,心头似被雷电劈过,劈得哪哪儿都焦糊一片,疼得厉害。
她捂住心口,眼睛却还是执拗地望着宫千落,失魂落魄地问:“落。。你。。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联想到她这些年在樾国受到的来自严青舜的折磨,宫千落心中委实有些不忍,但是现在不告诉她实情,继续欺瞒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便狠了狠心道:“青若,如你所见,朕和雪痕在一起了。”
雪痕,叫得可真亲昵。
和她平日里叫自己时不一样,青若两个字喊得平平无奇,无甚波澜。可是叫到雪痕的时候,连尾音都是上扬的,随便都能听出里面的喜悦。
严青若心头剧痛。
她错过了吗?才短短两年,就错过了吗?
不,不可以!还能挽回的,一定还有办法挽回的!
水汽很快漫上眼睛,严青若紧紧压着心口,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青若,你没事吧?”宫千落话刚出口,严青若忽然瞪视过来,目光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但那目光不是笼罩她的,而是看向她身边的林雪痕。
林雪痕没动,骆绝霜心里已经蹿起了怒意,自那日在月簌镇被白泽揭破了严青舜的手段之后,他恨毒了这对姐弟,眼下见她目光如斯,火气早已压不住,只想开口教训一下对方。
没等他开口,那目光已经敛去了,严青若仰了一下头,憋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下巴。
她眯了眯眼睛,看向林雪痕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像是在看一个久违的朋友。
忽然间,她张开双臂,疾冲上来一把飞扑进林雪痕怀里,将她整个人扑倒在地,摔在地上,暂时脱开了与宫千落紧握的手。
严青若压在她身上,抱着她的脖颈,委屈的泪水汩汩而下,肩膀都哭得一抽一抽的。“白泽。。我好怕啊,白泽。。”
在场众人一时都陷入了绝对的震惊之中。
刚才还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骆绝霜抬手将惊掉的下巴装好,半信半疑地扫她一眼,嘀咕着:“疯病又犯了?”
宫千落知道严青若有病,只是没想到她会病的这么重,受到刺激之后连人都认不太清了。正准备将倒在地上的两个人都拉起来,被严青若压在身下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彻骨的惨呼!
“啊!!!!!!”
喊得是撕心裂肺,整个殿阁都在颤抖。
林雪痕发了疯似的将身上人推开,但那人箍得太紧,她手脚并用、连蹬带踹了好久才将那人从自己身上弄下来,身体上传来的剧烈灼烧感几乎将她的心口烫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内里跳动的心脏被滚烫炙烤的更加剧烈,不要命地擂起了鼓。
“噗通-噗通-噗通-”
每一声都又急又重,敲响在林雪痕耳边,血液在这鼓声中彻底沸腾。
“雪痕,你怎么了?”情急之下,宫千落看也没看跌在旁边的严青若一眼,只将地上翻滚挣动的人抱在怀里。
一入手是焚烧的灼热,烫得宫千落手掌上的皮肤瞬间红了,但她没想放手,越发抱紧了怀里的人,泪水盈动,冲门口的月华嚷:“传太医,快传太医。。”
肌肉和骨头几乎要被这炽烈的滚烫焚烧成灰烬,林雪痕喘息着,拼尽全身的力气伸手,将藏在衣襟处的罪魁祸首拿出来,狠狠丢在地上。
阳光之下,透明的水晶头骨念珠安静地躺在地上,每一颗念珠都被太阳照耀着,散发出熠熠光辉。
又有几颗头骨裂开了,黑红色的液体流出来,流到了头骨的眼眶里,也沾惹在林雪痕的心口处。
她勉强抬头,想再看一眼心上人的脸,忽而眼前一黑,她歪头晕在宫千落怀里,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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