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灏低垂着头跪在勤政殿上。
他穿着一身黑衣,腿脚似有些不便,跪着的时候右腿不能完全曲下去,右脚只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顶着整个身体,以维持平衡。他的背后背着一个半人高的黑色铁筐,铁筐呈四方状,边角锋锐,盖子也是厚重的黑铁材质,被大殿四角的灯烛一照,隐隐透出些冰冷的凄寒光芒来。
宫千落坐在纯金的龙椅之上,目光盯着眼前人。
许是现下只有龙灏一人的缘故,她的坐姿有些松散,不似平日在朝上时那么紧绷端持。
半晌,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女皇清润的声音。
“龙灏。”
跪在下方的男人肩头轻微地耸动了一下,随即将脑袋更低地埋了下去,额头磕在地砖之上,浅声应答:“陛下。”
“给朕解释一下你失踪了这么久的原因吧。”
宫千落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分毫情绪,龙灏却莫名感到了一丝威压,潜意识里竟觉得两年多未见的女皇陛下有了些变化,好像比之前更沉稳些了。
“是。”他的嘴唇翕动,娓娓道来:“自那日在月簌镇与陛下分别之后,臣失魂落魄,一脚踏空之后摔下了山崖,摔断了脊骨。原本寻访了医者,诊断说臣以后再也无法直立行走,幸而遇上一位骨伤方面的神医,他替臣将这铁筐和断裂的脊骨灌注在一起,才使得臣能够像正常人那般行走。”
短短几句就叙述完的事情实在有些骇人听闻,宫千落眯了眯眼,眸光停顿在他身后背着的黑色大铁筐上。
“也就是说,你现在要靠着这个东西才能行走?”
龙灏微微点头,“是,陛下。”
他回答的也太平静了些,平静到仿佛这些遭遇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宫千落站起身,缓步从金阶上下来。
见她一动,怕自己跪在这里挡住了陛下的路,龙灏也赶紧挪动,但他不似常人,右腿本就不方便,着急时更是没掌握好平衡,身体一歪就要往下倒。
宫千落眼疾手快将他快要倒地的倾斜身体扶住,目光暂时停在他脸上。
那张分辨不出年龄的娃娃脸此刻涨得通红,甚至连额上也沁出了细汗,神情狼狈又羞愤,似乎是在懊恼自己现在如同一个废人,连简单的挪步的动作都做不好。
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缓慢地挣脱了女皇的帮扶,双手拱前行礼。“谢陛下。”
神态很是恭敬,宫千落站直身子,右手轻轻拍在他背着的铁筐盖子上,手指在上面敲了几下。
指尖下,轻微的“噔噔”声在空阔的殿阁里回荡,龙灏心里一惊,正盘算着要怎么躲开这些惊扰的举动,就听到宫千落问:“朕可以看一下你的伤口吗?”
是询问的语气,但话语里充斥着更多的是不容拒绝。
龙灏的喉头微动,被女皇突如其来的威势压得不敢反驳,他的眼珠无意识地抖动了两下,随即脸上扯出一抹干笑,“当然可以,陛下。”
龙灏勾下、身子,拉松颈口的衣领,宫千落凑过去,看见铁筐之后浇筑着一根约莫一寸宽的铁板,直接穿过他的后脖领皮肤,下面的一长段都隐没在皮肉里,看不真切。
只是这创口还是新鲜的,铁板穿、插的地方还不断往外渗着血,能看到伤口那块翻出的皮肉,狰狞的暴露在外面。
宫千落皱了皱眉。“这么长时间了,这伤口还没有好?”
龙灏的身体微不可闻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回答道:“回陛下的话,那位神医说了,铁板和自身的皮肉排斥,伤口必定会溃烂流血,永不愈合。”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臣已是一个半废之人,不敢再有多的奢求,只求能像常人一样行走生活,不拖累家人就好。”
他的表情很诚恳,宫千落垂了下眼眸,叹息一声,似也是在为他年纪轻轻就形如半废而感到惋惜。
“陛下不用为臣扼腕。”龙灏勾唇,“这些日子以来臣已经习惯了,要说起来,臣也算幸运,跌落悬崖而未死,甚至还能行走。”
宫千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可是你失踪了这么久,你卫尉寺少卿的位子早就被别人给顶了。”
龙灏脸上的神情一滞,嘴角狠狠抽动了几下。“是臣失职,望陛下恕罪。”
女皇想了想,在原地踱步几下,道:“若朕现在给你安排职位,你可还能胜任?”
龙灏赶紧应承:“陛下放心,臣只是行动上略有不便,其他与常人无异。”
“那便先去大理寺。”宫千落盯着他,见他面上明显闪过一抹喜色,她的唇角也扯起一抹戏谑的笑,将剩下的半句话补全了。“先从狱丞做起吧。”
刚才还在欣喜的人瞬间怔住,龙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女皇,震惊让他连基本的掩饰都忘了。
宫千落察觉到了这一点,面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大理寺狱丞,官职虽然低,和你以前没有办法比。但是龙灏,你要清楚,你失踪了两年才回来,只有这个位子暂时有空缺,朕也很为难。。”
大理寺狱丞,干的是看管囚徒的活计,明面上说的好听是隶属中、央机构,说的难听点就是个狱卒。一个从九品下阶的官儿,他龙灏还真的看不上眼!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接受,毕竟这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他不能拂逆皇帝的意思。
虽然认命,但还是觉得屈辱。
龙灏硬着头皮应承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陛下放心,任何官职臣都可以胜任,定然能做好这个大理寺狱丞。”
他将“狱丞”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明明眼底的神情痛苦,面上却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宫千落心情舒爽,她摆摆手,“既然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明日去找薛若铁。”
薛若铁是大理寺正,龙灏也认识,找他是安排入职的事。
可是,一个狱丞哪里需要这种庄重的仪式感?又不是去赴任大理寺卿。
龙灏眼眸微合,躬身点头:“是,陛下。”
他再次行礼后艰难地站起身,拖着自己那条异常僵直的右腿慢慢往外走去。
殿阁里点着的烛火拉长他的背影,将他的影子拖出残影,显得单薄又寂寥。
待人走之后,宫千落才收敛掉脸上所有的表情,转头看向窗外,轻声喝了一句:“齐雨。”
“属下在。”木窗被风撞开,黑影自窗框上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殿中,恭敬跪地拱手。
“把人带过来。”
“喏。”跪在地上,面目俊秀的少年应了一声,随即身形闪动而去。片刻后他又携着一个头上罩着黑布的人进来,将那人一把掼在地上,伸手扯开了他头上的罩布。
乍然见到了久违的光明,男人布满了鞭痕的脸上有了些微的动容之色,他转动着僵直的眼珠,直到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时才躬身跪倒,颤颤巍巍喊了一句:“女。。女皇陛下。”
宫千落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地上那个身形矮小的男人,她蹲下、身,目光平视着他道:“烬国大理寺的刑讯手段,和帝国比,如何?”
她长得美艳绝伦,一张脸上几乎挑不出瑕疵,这是一张最能让人瞬间心动的脸,攫人魂魄。
这样的美人在近距离看你时更是一种深然的诱惑,根本不需要说什么狠话,一个眼神就能够让人心甘情愿的交代所有。
此刻,高华多希望,她只是靠这张脸来诱惑自己口吐真言。可惜。。。
一想到囚室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和上刑的手段,高华就不由浑身发紧,他咽了口唾沫,奉承道:“这。。帝国自然是比不上的。。”
“这样啊。”宫千落眨了眨眼,“朕现在有个好主意,不知道你这位掌握着易容秘术的高人肯不肯配合朕?”
高华被她眼里明媚的笑意给吓到了,脑子不由自主又想到那些烫红的烙铁烙在大腿根的滋味,青烟缭绕,被烫焦的肉“滋滋”作响,油和伤口的血一起滚下来,痛感让他的身体剧烈颤抖,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不敢不答应。
“陛下。。陛下有事尽管吩咐,小人。。小人一定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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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灏木着一张脸往外走,一路上无人,夜色中他的脚程从缓慢僵硬慢慢变得轻快。
行走至珑华殿时他才有了片刻的驻足。
那里竖着一口井,井沿光滑,外围因为常年打水的缘故生了一层青翠的苔藓,密密匝匝地分布在圆井外圈的底部,细绒的青苔积聚在一起,显得幽静怡然。
他想起那年刚接林雪痕回来的时候,两人曾在这里有过短暂的交谈和停留。
并不算多美好的记忆,甚至都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点,但在龙灏心里,只要是和她有关的,就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所以今日,他要从这里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蚕食和摧毁这个让人窒息的宫城。
仅让林雪痕停留过的片段保持恒久。
深吸一口气,男人将背后那个铁筐取了下来。
前几日刚插、进皮肉里的铁板抽、动时痛得他浑身冒汗,血汩汩的从伤口里流出来,他咬牙忍着痛,将那块铁板全部取下来后,铁筐也被顺利放到了地上。
以后还有一段时间,他都要背着这个筐子做伪装,所以伤口也就不用处理了。
龙灏掀开黑铁盖,伸手在筐子里摸索一阵,从里面抱出一件轻飘飘的物什。
夜里有些黑,珑华殿的烛光从窗棂里稍微照了些出来,勉强能看清地上躺着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个被完全切去了下半身,只剩下头颅、手臂和小半截腰的人!
那人似还活着,他将自己因为长时间卡在铁筐里而歪断掉的手臂扳正,夜幕里传来清脆的“咔”一声响,是骨头扭转摩擦的声音。
“羽声。”龙灏开口,目光始终盯着那人被切断的腹部。
他已经不会流血了,腹部里塞着的肠子很碍事,龙灏在切去他下半截肢体的时候连肠子一起扯出来扔掉了,现在仅剩的半截腹腔空落落的,只能看到一个干瘪的酱色胃袋,挤缩在腔子里,传来一跳一跳的搏动感。
“大哥。”龙栩扭过头,浑浊的眼珠无法聚焦,他看着眼前男人的脸,目光空洞异常,像是透过他看到了茫然的深海。
“饿了吗?”
饿这个字仿佛是个无解的魔咒,从它出口的瞬间就解开了封印,胃袋开始缓慢扩张,搏动感增强,难耐的感觉佛如千万只猫爪在心头抓。
他狠命点头,“饿。。我好饿啊。。”
龙灏将他抱到珑华殿的偏角,放在廊檐的台阶下,笑着对他说:“大哥给你找了一个最好的进食地点,你可以放心的大快朵颐了!”
“都可以吃吗?”龙栩闻言舔了舔舌头,透明的涎液从他的嘴角留下来,一滴滴垂到地上。
“都可以。”龙灏肯定地点头,“但是你要答应大哥,不能一下都吃完,要有节制、有计划的吃,先从宫女和小黄门开始,等你的身体适应了,再慢慢的。。慢慢的吃掉这整座皇城。”
“可是我好饿。”细长的舌探出口腔,龙栩又问道:“不能一下子都吃掉吗?我吃得很快的,大哥,也不会浪费掉。”
“不可以。”龙灏板起脸,面上的神情难得严肃。“难道你连大哥的话都不听了吗?你现在不能吃太多,吃得越多就越想吃,最后会把你自己都吃掉的!”
“好。”
如同以前一样,只要乖乖地听大哥的话,不仅不会受到爹娘的责罚,甚至还能得到些稀奇的糖果子吃。
龙栩隐约想起了些幼年的事情,嘴角轻扯,脑子的混沌感越发严重了,他紧紧盯着龙灏的脸,想将大哥的模样刻在心里。
似乎是在惧怕,日后的某一刻,他会连这个最亲密的兄长都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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