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绚丽的日头几乎快爬到天幕中间了,御书房的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众宫女先从里面鱼贯而出,人人手里捧着盥洗用具和已经替换下来的衣衫,还有的拎着盆桶,看起来像是刚准备过沐浴的物什。
女皇陛下是最后出来的,她已经梳洗完毕,面容收拾得很精致,也换上了一身玄色皇帝常服。
林雪痕扶着她的手臂和腰,小心地架着她半边身体,与她一同走出来。
外人看起来两人像是姿态较为亲密地靠在一起行走,实际上是女皇陛下腿软无力根本走不了,她身体的所有重量都是压在林雪痕身上的,靠着她、被她扶着才能勉强维持着走步的姿态。
说来也是惨,宫千落被断断续续地折腾了一个白日加半个夜晚,最后困到连寝殿都没能回去,直接在御书房歇下的。
纵、欲过度的直接后果就是女皇陛下今天腰膝酸软,头晕脑胀,眼前一阵一阵冒白星,看谁都自带几分柔和的光。
她精神不济,眼底都有浅浅的青黑色,但是一转头看林雪痕,见那人完全没受一点影响,依然是神采奕奕,姿容飒爽,看着完全不像是“辛劳”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
宫千落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心中愤然。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在这像只泡熟了的软脚虾,她就一点没受影响?!
这种事不是双方都会受累吗?虽然被控的那方要累得多一些,但掌控的那方也不是完全像没事人一样啊!
转而一想宫千落又觉得自己昨天根本不用这么惨,林雪痕是很懂节制的一个人,她最终被“欺负”得这么惨完全是因为女皇陛下在夜间有好几次想偷袭对方,有反身压过去的想法。
这个想法被林雪痕察觉之后,女皇陛下才遭受了更加“惨无人道”的报复。
思及此,饱含嗔恼之情的手掐上了林雪痕的腰际,女皇陛下的手腕微用力,掐得旁边那人蹙了蹙眉。
林雪痕有些无辜地望过来,见到陛下眉间隐隐含着怒火,心中还没搞清楚这是又为了什么生气,就听得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随即传来颇有些沧桑的声音。
“陛下。”
两人都朝着声源看去,看见右相霍如穿着朝服站在御书房前不远的地上,铁青着一张脸,面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宫千落颇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了看日头,道:“右相怕不是记错时间了?今日休沐,不用上朝。”
霍如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看着一同从御书房里走出来的两人,看到她们神态亲热,一举一动都和正新婚如胶似漆的小夫妻无异,特别是在看到宫千落脖间没被衣领遮住的片片红痕时眼神忽然变得怨毒几分。
对陛下不好发火,于是那眼神就直接瞪向了林雪痕。
目光几欲喷出火来,即便没有说话,眼神里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你是皇帝身边的近侍,要做的事情是保护皇帝的安全,而不是让你近水楼台先得月,近到直接去爬皇帝的龙床!
林雪痕看懂了他的眼神,抿了一下唇,心里清楚这些迂腐的老臣很难听得进解释。
他们位高权重,被人捧得久了,早已习惯了只表述自己的看法,直接忽略别人的想法和感受的日子。跋扈惯了,管的事多了,现在手还想伸得更长一些,直接想管起皇帝的私事了。
她不出声更惹得霍如生气,老头儿差点在原地蹦起来。还是宫千落撑着身子动了一下,挡在林雪痕身前,将老男人的目光完全挡住,道:“右相,若是无事的话,朕就先走了,昨日在御书房批阅了一夜奏疏,朕乏了,想回寝殿休息。”
霍如看着她,眼神闪动。
什么批阅了一夜奏疏,我看陛下是被人“批阅”了一夜吧!
他在心里咬牙,面上却要强压不满,保持着一个三朝老臣该有的矜贵与傲骨,微拱手道:“臣是为了圈疫的事来的。。。”
宫千落先他一步开口:“你不说朕差点忘了,朕原本是想等明日朝上再说的,既然右相今日来了,那便提前跟右相说了吧。”她偏头看了林雪痕一眼,继续道:“林雪痕倒是与右相心意相通,昨日特意请示与朕,说自愿去浦兰镇圈疫,朕已经准了。”
霍如乍一听到这话时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二人。
原本还以为今天要劝慰很久,谁成想自己还没开口,陛下居然提前准了要求,速度之快,直接堵住了自己的嘴。
霍如头一次有一种被人将了一军的无力感。
他在心内思索良久,始终拿不准陛下忽然改变了主意,到底是想通了,愿意舍弃林雪痕,还是想以退为进,保下林雪痕?
“右相?”宫千落见他发怔,出声提醒一句:“右相昨日不是在朝上推荐了林雪痕吗?还是说,右相现在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没有!”生怕她下一句话就是趁着自己迷蒙的时候换人,霍如回过神来,很干脆地拒绝道:“臣实在是想不出有谁能比林大人更合适了。”
“那此事就敲定了。对了,朕还有一事想和右相确认一下,此次圈疫的危险性不必赘述,想必右相心里也清楚,若是派去的这些人最后平安回来了,朕可是是要大力封赏的。对此,右相没有意见吧?”
霍如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能有什么意见?他家也去了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是去送死的,但他若是运气好活着回来了,那可就能得到皇帝的大力封赏。金银器物不在话下,若是能给他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儿子赏个一官半职的,也算是给自己解决了一件忧心之事。
反正霍庭羽此去,死与活他都不吃亏,这是两面受益的事情啊!
谁会拒绝这种便宜事?
霍如点点头,“一切听凭陛下做主。”
“那好,圈疫一事宜早不宜迟,就选在明日辰时三刻出发吧。”
“喏。”
*****
第二日辰时正。
宫千落端坐于马上,看着宫门前一字排开的浩荡人群,见每个人都武、装完全,身穿玄色软甲,头戴圆帽软盔。
薛磨在人群里不停穿行,手捧着名单一一核对过姓名,对上一个就用毛笔在名字旁打个圈,并发下一个与之相对应的木牌,给他挂在脖子上。
这么做是为了方便死后确认身份,即使这人最后尸骨无存,也可凭着出行前核对的名牌数量来计出死者名姓。
可宫千落知道,这次去圈疫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回不来的。
上次月簌镇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清楚的理出了数据,送去的人多半都死掉了,逃回来的人是少数,且引发了浦兰镇的第二次疫症。
她忧心匆匆地下马,偏头时正好看到林雪痕也去薛磨手上领了一个名牌,正拿着绳子往脖子上戴。
这一幕看的宫千落心慌得厉害,三两步跑过去抢下她手里的名牌,看到木牌上用錾刀刻着的林雪痕三个字时眼眶瞬间红了。
“陛下?”外人面前,林雪痕不好喊得太过亲密,但见心上人眼眶红成这样心疼,也想说些安抚的话。
“你不要戴这个。”宫千落将木牌丢得远远的,将人拉到一边,目光在她脸上一遍遍描摹,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雪痕,你答应朕了的,一定会平安回来。”
“我当然会平安回来。”趁着无人关注这边,林雪痕抬手刮了一下女皇陛下的鼻尖,笑道:“只是做个统计而已,不妨事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她含着泪,语气软了又软,终究是舍不得说出那几个字,“总之你别戴这个,我不喜欢。”
“好。”林雪痕点头,模样很是乖巧。
但她越是这么顺着自己,宫千落心里就越发难受。她忽然猛烈抱住她,将被眼泪濡湿的眼睛埋在她脖颈,眼睑皮肤触到冰凉的银甲之上,带着哭意的声音似命令又似哀求:“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
“不能受伤。”
“好。”
话语哽在咽喉里,宫千落自己都知道这话说得不现实。
林雪痕这人死脑筋,对自己的事情尤其上心,素来是要做到最好做到极致的,让她不受伤,除非她们这次还没进浦兰,疫症就自动消退了。
想到这里,心里像是长出了一把刀,开始慢慢地剜肉,一刀一刀,割得精细又缓慢。
痛得狠了,是连呼救都发不出的。
宫千落微微抬眸,通红的眼睛随意一瞥,扫到了距离她们不远的霍庭羽。那人也穿着玄色软甲坐在马上好奇地张望着,许是因为第一次出门,正兴高采烈,他脸上的笑容几乎咧到了耳根之后,看起来很有几分傻气。
这样鲜明的傻笑和凝重的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宫千落皱了皱眉,沉痛地闭眸道:“雪痕,你记好,所有的事情都不及你的安危重要,必要时,这些人都可舍弃。”
林雪痕感觉到她在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怀抱收得更紧,双臂箍的骨头都痛,林雪痕点点头,“我知道了。”
宫千落猝然抬头,神色严峻地开口:“你记清楚,如果你出了意外,我绝不可能独活,所以。。”她放低了声音和姿态,伸手摸上林雪痕的脸,指尖在她唇瓣上轻抚而过:“所以。。就当是为了我,一定要好好的,平安的回来,好吗?”
林雪痕看着她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形清晰地融在她的瞳仁里,感受到那双眼睛里迸射而出的渴望与希冀,心里似潮水翻涌,很久才平缓一些,重新点头答应。“语澈,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两人之间隔得很近,说话的声音虽小,众人听不清楚,但她们之间亲昵的姿态和几乎要贴到彼此脸上去的距离都被众人看在眼里。
一时之间,周围响起了小声交谈的声音,大家似都在猜测女皇陛下和七杀卫统领之间是什么关系。
霍如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他咳嗽几声道:“陛下,时辰到了,该让他们走了。”
宫千落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听到霍如的话十分不悦,偏头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才脱离了林雪痕的怀抱,替她整了整那身为她特制的银色硬甲,目光温柔,语气不舍地道:“好了,去吧。”
她松开手坐回马上,嘴唇张合了几下,却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待疫症消除,百姓安全得到保证,诸位凯旋时,朕定当大摆筵席,大封厚赏各位。”
气氛沉默,无人应声。
大家好像都很清楚,消除疫症是要靠命去拼的。
他们肯拼死前去也不是为了什么封赏和筵席,而是为了国家安稳,百姓安康。大家心意都很坚定,只是在赴死前,心里多少有些畏惧,都沉浸在这略悲伤的气氛里,难以自拔。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林雪痕跪了下来。
她肃然地望着马上的陛下,眼神坚毅,额头重重撞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和她的声音一同响起。
“谢陛下。”她伏低身体,银色硬甲在阳光中极为刺眼,“请陛下放心,此行臣定当清除疫症,还百姓安康,保国家安稳!”
“为陛下尽忠,乃臣职责所在,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几乎是一夕之间,所有人都被她的声音惊醒了,全数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后齐刷刷喊道:“为陛下尽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声威震天。
女皇面色沉着,骑在漆黑的骏马之上,气势迫人,随后她一挥手,袍袖被风扬起。
“出发!”
众人得令,排齐阵容跟着领头的薛磨小跑前行。
林雪痕也上了马,她牵着缰绳,定定看着宫千落的脸,良久后双腿轻夹马腹,座下的马儿嘶叫一声,扬蹄向前跑去。
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形逐渐消失了,宫千落才苍白着一张脸从马上下来。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下马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月华赶紧她搀扶住,拿出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她额上沁出的冷汗。
“朕没事。”
“陛下。”月华收起帕子,虽然知道不该在此时给陛下添烦扰,犹豫了两下还是开口道:“庆妃娘娘说想见您。”
宫千落一怔,转头看月华,见到对方点头后凝眉些许,随后又问:“高华那边好了吗?”
月华应声:“齐雨将东西送过去了,说就这两天能做好。”
宫千落想了想。“好,那就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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