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地狱里是没有什么风景的。

这里荒芜、空寂,唯一的艳色是沿途盛开的彼岸花。

红色,黄、色交错的花朵密密匝匝开在一起,偶尔阴风刮过,花浪翩跹而舞,才有几分人间春天的样子。

每当花海开得最繁茂的时候,鹿屠都会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坐在离花田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的两位娘亲弯腰用刀刃收割花朵。

地狱里非亡魂类的种族没有亲人的祭祀,不享香火,向来是互相倾轧,彼此互为食物的。

而彼岸花的花朵在洗净之后,加一些鬼巢蜂的蜂蜜就可以做出味道不错的糕点,吃惯了血肉的恶鬼们通常也想换换口味。

椿井和沁鹿便经常做些小糕点去和恶鬼或亡魂们换一些小孩子能吃的肉类和人间祭祀到阴间的米饭果食。

她们虽然生来便是罗刹,却从不允许女儿吃生的血食。地狱里日子清苦,若是碰到实在换不来东西的时候,就算再怎么想对付,她们也是去各处山头猎来妖兽肉,用火烹熟后给鹿屠吃。

“小屠。”椿井将割下来的花儿收集到一处,挑拣出品相不好的,余下的用布袋装好后冲女儿温柔笑了笑。“待会回家阿娘给你做彼岸糕吃。”

“好!”女孩生来长得玉雪可爱,小小一团,连回答娘亲话语时的语调都是软乎乎的,听得椿井一颗钢铁心肠几乎要软化成泥。

她忍不住三两步走过去,伸出双手自女儿腋下将她抱起,偏过头好好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

清脆的“啵-啵”声逗得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你啊,别惯着她。”跟在后面的沁鹿也迎上来,嗔怪地看了两眼媳妇。“鬼巢蜂蜜吃多了牙齿会坏掉的。”

鹿屠窝在阿娘怀里,偷偷露出一双莹润的眼睛看着母亲,看到母亲并不是真的生气之后,这才伸出手臂去求母亲抱抱。

沁鹿便接过女儿,小鸟般轻盈的女孩子身上散发出的都是彼岸花的幽香,她埋头轻嗅女儿的发间。

一家三口相携归家,一路回去都是欢歌笑语,幸福的都不似身处地狱。

鹿屠那时以为这种盛景会维持一辈子,却没想到,人间的定律在地狱也适用。

--越美好的事物越短暂,永恒的只会是痛苦。

大火不知是从哪儿燃起来的,金红的火焰冲天,火舌伴随着浓烟从窗子里挤出来,房梁烧着了,粗、大的木椽子被火焰紧紧裹住,烧灼挤压,漆黑的木头发出喑哑的痛呼,吱嘎作响,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喉骨,每一分收力都伴随着骨头的碎裂,奏出渗人的哀曲。

很身材高大、长相丑陋的男人手持钢叉冲进来,将出门查看情况,没有丝毫防备的女人们一一杀死。

鲜血在地上蜿蜒,殷红湖泊倒映出每个人的脸。

头颅滚得到处都是,有时候还会绊倒入侵的男人,他们嘴里大声叫骂,怪物一般的丑脸上扯着狰狞笑意。

熊熊火焰吞噬掉盛开繁茂的花,凝结的血珠漂浮半空,艳丽的红色铺成细纱,遮住鹿屠的眼。

她眨了眨痛到已经无法再流泪的眼睛,眼球干涩,每转动一下都磨得发疼。

若是在平时,她只要稍微有些不舒服,阿娘和母亲就会围上来关切地询问,阿娘还会一边给她轻揉眼眶,一边拍她的脊背细声安抚。

可是现在,最爱她,最关心她的两个女人倒在了血泊里。

她的母亲歪倒在地上,脖颈上横着一把大斧,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睛始终无法闭合,饱含担忧地看向女儿的方向。

她的阿娘则背靠着已经坍塌的房屋,一手攥着的钢刀狠狠捅进来犯的男人心口,大力地搅荡后,那颗拳头大小的血肉碎成一滩烂泥,疼痛让男人本就丑陋的面容越发扭曲,他披散着长发,双膝因为失去支撑而不由自主跪下,躯体挂在刀刃上,像一截风干的腊肉。

杀死敌人之后,椿井也再没了力气,她甩掉那具让人作呕的尸体,奋力往媳妇和女儿的身边爬。

但事与愿违,爬到一半她就不甘心地咽了气。

身为罗刹,自生在地狱伊始便该习惯杀戮,但是鹿屠被娘亲们保护得太好了,眼下突然目睹亲人的死亡,实在难以接受。

痛苦捶打心脏,鹿屠手脚俱软,她匍匐在地上,用胳膊支撑着身体,朝母亲一点点爬过去。

最后她将脑袋埋在沁鹿冰冷的尸体里,想像每日割完花儿回家时那样,小小的睡一觉,等再睁眼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

这不过是一场关于侵、略的噩梦而已,当她再睁开眼,母亲和阿娘一定都还活着。

她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想沉沉睡去,然而有人抓住了她的腿,一把将她倒提起来。

丑陋的男人看到小女孩哭得满脸泪痕,眸光很是兴奋,他提着女孩的腿,随意地晃悠几下,晃得鹿屠头晕目眩,才笑着冲身后的同伴喊:“这还有个活的。”

“男的女的?”

“女的,小女孩。”

“那留着。”

“好。”抓住她的男人应了一声,将鹿屠一把扛到肩膀上。

走到某个角落,他将鹿屠丢到地上。

鹿屠的脑袋正好砸在石头上,发出“砰”一声响,鲜血立时留下来,混进她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地上还挤挤挨挨坐着几个女人,鹿屠转过头,勉强认出其中一个是住在自家隔壁的邻居,一位叫福山的姨姨。

男人在不远的地方捡拾木头,似乎是想搭个围栏,将这些还没死掉的女人都圈、禁起来。

趁着他没注意,鹿屠慢慢朝福山移过去,想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强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福山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怀里抱着自己才出生没多久的女儿。

此刻那小孩子正睁着一双大眼,无畏的四处看。

“姨姨。”屠戮扯了扯她的袖子。

福山回过神,看到鹿屠的瞬间眼里闪过惊讶,随后是痛苦和心疼。她伸手轻轻擦拭掉鹿屠额上的血迹,语气轻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她一开口,鹿屠就想到自己已经死去的娘亲,像是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涌,鹿屠抱住福山的腰,小声啜泣:“阿娘和母亲都….”

“我知道,我知道。”福山轻拍她的脊背。“乖孩子,你的娘亲都很英勇。”

说完,她伸手抬起鹿屠的下巴,强迫她看着对面的某几个女人,说话时恨得一口牙齿几乎咬碎。“但是阿屠,你一定要记得这些懦夫,因为今日的灾祸,就是她们引来的!”

那几个女人被指着,不知是惭愧还是心虚,纷纷都低下头。其中一个女人怀里也抱着孩子,她不满福山对她的指控,啐了一口道:“谁害得你,你找谁,这事我可不认!”

“你还有脸讲?”福山气得脸通红,她看着女人怀里的襁褓。“你连男儿都生了,还敢说不是你在里应外合引得这些孽畜进来的?”

男儿?

鹿屠有些好奇地看过去,看到女人怀里的孩子,因为正睡着,那孩子看起来和平日里鹿屠见到的婴儿都差不多,只是脸上的皮肤特别皱,有点不太好看。

但是阿娘说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样,等再长大一些,就会长开,变得好看了。

鹿屠疑惑地望向福山,福山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解释。“阿屠,你见到那些侵、略者了,他们是不是和我们差不多?”

除了长相特别丑陋以外,他们也是额生双角,有利齿,且力大无穷,好征战。

鹿屠点了点头。

“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罗刹。”福山叹息一声,将过往娓娓道来。

“对于在地狱生存的非亡魂物种来说,只有保持动物秉性,弱肉强食才能生存下去。而我们杀神这一支,是可以追溯到罗刹族最古老的血脉。因着我们凶悍不畏死的特性,也曾一度成为地狱深渊食物链的顶层。”

“可好景不长,恶鬼妖物在相继被吃完后无法再生,食物逐渐匮乏,严重到了无法再支撑我们继续繁衍下去。”

“再加上,我们这一族有些特殊。女男结合之后会逐渐丧失理智,直到生下下一代之后就彻底疯魔。他们甚至可以不再进食,疯起来不分敌我,连同族都会一起杀死。”

“渐渐的,女杀神们不再愿意和男、同族繁衍子嗣。”

“可是这些男、同族到了每年的繁、衍期会越发躁动,当他们的主动求、偶被一再拒绝,恼羞成怒的他们会主动攻击我们,甚至强迫我们交、配,以繁、衍子嗣。”

说到这里,福山的眼睛里已蓄满泪水。“我们不堪其扰,所以我和你的娘亲,还有一些其他的姐妹,选择了一起逃跑,远离深渊,来到了这里生活。”

“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没什么食物,但因着有这块热烈盛开的彼岸花田,大家都觉得以后的日子会充满希望。

我们一起狩猎,一起修建房屋,日子过得平淡又满足”。

“慢慢的,有人在经年的相处中看对了眼,在繁、衍期的时候互表心意,两位女杀神在一起了。九个月后,两人的女儿出世。

我们也才知道,原来女性杀神之间本就可以繁、衍子嗣,不需要再和相貌丑陋、性情凶厉的男杀神在一起,就能诞下自己的孩子。

这一发现传播开之后,越来越多的女人诞下了自己的孩子,无一例外的,诞下的都是女儿。

这样的爱侣看多了,我们也总结出了规律,女男杀神在一起,后代有女有男,而女女杀神在一起,只会诞下女儿。”

所以现在看到那人怀里抱着的是个男儿,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人的反扑和报复必然是最凶狠的,在被这一小群女人抛弃之后,他们没有一刻放弃过寻找。

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摸到了现在的聚居地,也不知道是怎么勾搭上的这个女人。或者,是这个女人又去主动联系上了他们。

总之,她现在生下了男儿。

曾经她们奋力斩断的铁链,又被这些女人给亲手系上了。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福山怎么能忍住不恨!她恨不得杀光这些侵、略者,连带着这些背叛者一起,全部杀死,以殉那些因为反抗而死掉的姐妹。

对面的女人被福山的目光看的心口瑟缩,却还是强撑着狡辩。“本来女男在一起就是正常的,我不想和女人在一起,不想和女人繁、衍有错吗?”

“你当然可以去投靠男人,你大可以离开这里去投靠他们,谁都不会拦着你,但你不该做叛徒!”福山说着缓缓站起身,她摸了摸怀里女儿的小脸,目光中满是慈爱。

她真的很爱她的女儿,也很爱她已经战死的爱侣。

所以她真的不能让女儿过上以后被圈、养、被当成玩、物的生活。

她的手指抚过女儿的眉眼、鼻子,润润的小嘴,纤细的、 还有血管在跳动的脖颈。

细弱的生命才降生没多久,充斥着活力的血管一刻不停地跃动,似乎是在展示来到新世界的欣喜。

福山依依不舍地看着女儿,看着看着,她忽然手下发力,以极快又极轻的手法捏断了女儿的脖颈。

孩子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头就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姨姨。”鹿屠看着妹妹闭上了眼,心里预感到了些什么,但她不敢问。

“没事的,阿屠。”福山吸了吸鼻子,嘴角扯出一个笑:“妹妹睡着了,你能帮姨姨抱着妹妹吗?”

“好。”鹿屠接过襁褓,里面躺着的小婴儿双眼紧闭,脖子软塌塌地挨在兽皮做的褓皮上,看起来像是真的睡熟了。

“阿屠。”福山再偏过头的时候,一双眸子已经赤红如血,她额上的双角顷刻间就爆长了几寸,锋利的角尖上闪着寒光。“帮姨姨一个忙,待会带着妹妹跑,好吗?”

跑?

鹿屠茫然地望了一眼娘亲们躺着的地方,隔得太远,已经看不到她们了。

空气里的血腥味刺鼻,侵、略者在收拾战场,他们冲进还没有被火烧坏的屋子,将里面储藏的食物都找出来,挤放在一堆。

“姨姨。”鹿屠想说她不想跑了,她想和娘亲们待在一块。

福山打断了她的话,用最后残存的理智温柔说道:“阿屠,若是你的娘亲们还活着,她们一定不会希望你留在这里陪着她们的。所以,你一定要跑。”

正是因为曾经经历过,福山才知道,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姑娘留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

被圈养的雀鸟不怕有逃出的决心,怕的是她们最终习惯了被圈养的生活,甚至以为只有被圈养才是正常的。

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刃,福山手腕一抖,布条一般的银色刀刃划破她的肚腹。

鲜血流了出来,福山回头,深深望一眼鹿屠抱在怀里的女儿,冲着鹿屠笑笑,嘴唇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下一瞬,福山右手前挥,奋力奔跑起来。

地狱里的风像裹挟着钢刀,刮过她的面门,吹乱她柔软的发。

都说杀神一族是为嗜血杀戮而生,霸道不讲理。然而不为外人道的真相却是:只有女杀神才是真正的战士,她们悍不畏死,为了自己心中热爱愿意拼尽全力。只有当血液大量流失的时候,才会陷入疯癫,逐渐丧失理智,直到战死为止。

那些背叛者没有战士的风骨,为了私心伤害同族姐妹,自然不配活着。

挨坐在地的女人们都没有防备,轻易被福山杀死。

动静引来了还在搜刮的男人们,他们大声呼和,手中大斧和钢叉齐出,福山挺直身子站立着,肚腹的血还在汩汩地流。

福山手中的软刃是她爱人亲手做的,用潜兽的皮与骨锻炼而成,平时如布条一般柔软,遇血则迅速变硬。

现在饮了血的银刃锋利异常,因为太久没有使用,偶一沾到血煞气,整个刃身都激动到颤抖。

“砰-”

右边大锤砸过来,福山没有躲,任那大锤锤断她的额角,断裂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

血流得越多,她就越是亢奋,战意越发汹涌。

习惯了抢掠的男人们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总是团结,他们围作一团,将福山困在中间。

所有人都去围杀福山了,没有人再来看顾鹿屠,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鹿屠抱着襁褓,一步步往外走。

她不敢跑,怕跑动的声音太大,引得那些男人再杀过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走得双脚都起了很大的血泡,鹿屠才停下来。

妹妹在包被里安静地睡着,鹿屠没敢打开兽皮看一眼,怕吵醒了她。

她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参天的枯树连片生长,横生的枝丫化成巨大的围栏,将例外隔绝开来。

鹿屠在围栏的缝隙间张望,隐隐看到里面有鲜艳的花树和蓬勃的瀑布。

她还没有见过瀑布,只是听阿娘说过,这种能发出巨大水声的地方,在人间被称为瀑布。

肚子忽然响起来,咕噜噜的声音在安静的状态下被放大了几倍,鹿屠摸了摸肚子,这才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小鬼。”围栏里面传来一声浑厚的男声。“你是饿了吗?”

鹿屠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围栏的缝隙处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

它长着一张老鼠一样的尖脸,脸上的笑容透着些不怀好意。

鹿屠从小到大在聚居地几乎没有见过外人,但她现在下意识的对男人保持警惕。

她摇了摇头,身子不由离围栏远了一点。

肚子却很是不配合,发出了更大声响的抗议。

男人“嘿嘿嘿”笑得越发大声,他伸出手,手掌摊开放着一块新鲜的血肉。“想吃吗?”

鹿屠继续摇头,她对生的血肉不感兴趣,娘亲从来都是给她吃煮熟的食物。

“哦。”看到她不接东西,男人拍了一下脑袋,在身上一阵摸索。

窸窣的声响后,男人的手掌里重新出现一块方形糕点。

糕点整体是白色的,上面点缀着彼岸花的花瓣,但是眼下,花瓣已经枯了,糕点也裂得厉害,看起来像是放了很久。

鹿屠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她不是缺这一口吃的,她只是太想娘亲们了。

“想吃吗?”见她上钩,男人很快缩回手去。“想吃的话,就进来,这里还有很多彼岸糕。”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心中的渴望,棕色的围栏洞开,破出一个刚好能容纳她进入的小口。

鹿屠抱着怀里的襁褓,没有犹豫地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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