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停留在月簌镇两天了,龙灏因接受不了林雪痕已死的事实而留书出走。宫千落没有过问,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守林雪痕。
女皇这样不吃不喝的苦守,底下的人干着急却不敢劝,只好每天吩咐店家变着花样做些吃食给女皇送去,可每次都吃了闭门羹。
宫千落住的是云来客栈最大的房间。可以容纳十个人居住的房间里陈设却很简单,一张雕花大床、一套红木柜子、一张黄花梨木圆桌和一套青花瓷的杯子和壶,房间以一张虎啸山林的翠玉屏风隔开来,里面放着洗漱的用具和一个巨大的金丝楠木木桶。雪白干净的墙面上挂着当代名家陈跃然的书画,桌子上放着一个纯金的貔貅兽炉,里面燃着的龙涎香散发着浓厚的香味。
林雪痕就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依然没有任何好转。她还穿着那天的衣服,因为身体已经僵硬,宫千落没让任何人动她。
已经两天了,从帝都请来的太医说林雪痕已经没有任何的生命征象,毫无复苏的可能。太医们说的信誓旦旦,宫千落不得不信,但林雪痕尸身两天未腐却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一时间,太医们也不好妄下结论,只好对女皇说再观察观察,也许会出现奇迹。
“陛下,您休息一下吧,老夫来守着林大人。”李樾端着一盏参茶,推门进来时,脚步因为满屋子馥郁的龙涎香而停滞了一下。
他低着头不忍看宫千落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提示着女皇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合眼,她实在太累,但始终不敢闭眼睡去。
“不用了,你身体刚好点,要多休息。”拉了拉快要滑落的红狐裘袍,宫千落的语气很是平静。
屋子里很安静,有闲散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棂照到宫千落脸上。她斜靠在床旁的矮塌上,头枕着林雪痕冰冷的手臂,神情一瞬间悲喜莫名。
李樾看不出女皇的情绪,或许对皇帝来说,一个下臣的生死并不重要,又或许,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吧。
“客官。。客官。”门外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李樾放下参茶转身去开门,看见店小二一脸谄媚的站在门口。
“有事吗?”
“客官,不知道您的那位朋友有没有好转?”店小二点头哈腰,眼睛却不停从打开的门缝往里凑。
李樾没有说话,女皇还坐在屋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店小二见半天没有回应,这才又凑前了一点,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到李樾身前,小声说:“小的倒是知道有个巫医,医术非常高明,要不您带您的朋友去看看?”
“巫医?靠得住吗?”
“瞧您说的,能靠不住吗?不过,他这个人很是神秘啊,小的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不过偶尔会来咱这儿喝酒,他爱喝咱们老板酿的君子酿。”店小二说完抽了挂在肩头的抹布擦了擦手,双手不停的搓着,似乎在等着什么。
“知道了,你下去吧。”摸出一小锭碎银子扔给店小二,李樾关上门将那张喜笑颜开的嘴脸隔绝在外面。
“陛下。”转身的李樾见女皇没有动静,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店小二的话,他不敢贸贸然给建议。
“找。李樾,朕不能再等了,再等,或许雪痕就真的没救了。”
望着床上躺着的人,心脏又一次剧烈的痛起来。宫千落抚了抚林雪痕冰冷僵硬的脸庞,将她归拢到自己怀里,小声呢喃着:“雪痕,你听好,你是我的,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死。”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死。
这话很熟悉。
很多年以前,女皇也对林雪痕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时两人都还年少,宫千落还是公主。而林雪痕的父亲,是当朝三品大学士林书岳。
林大学士写得一手好文章,才学见地都让当时的皇帝宫墨台很是赏识,所以破例让他唯一的小女儿林雪痕进宫陪公主读书玩耍,也算是半个小陪读。
两人见面之后颇是投缘,吃饭读书玩耍都在一起,感情逐渐加深之后终于让宫墨台引起重视。
这位权倾天下、不苟言笑的帝皇私下却是一个慈父,他对自己唯一的女儿总是过分的宠爱。但这次,他抱了女儿进房间,神情严肃的说:“落儿,主仆有序,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不可以和一个小小的陪读做朋友。”
听到这些话,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很是不解,在她认为,林雪痕根本不是下人,她是朋友,也是自己唯一的知己。
见女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宫墨台知道她没有听进去。
下一刻,这位慈父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牵了宫千落的手站在窗前,历经沧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开口,声音里都是哀伤的味道。
“落儿,自古以来,所有的帝王都是孤单的。”
所以那些帝王才将自己称作寡人、孤。一个人想要站上最高的顶点,必须没有死穴,如果有了感情的牵绊,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这些话宫墨台没有说出口,现在女儿尚小,说的再多她也不会懂,甚至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好父亲,需要的不是言传身教,而是要让女儿自己体会,让她自己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帝皇。
也就是在三天后,皇帝私下举办了一场为公主选择近侍的比赛。所有参赛的孩子都是从王公贵族或者当朝武将家中挑选出的,他们从小学习骑射武术,个个都是身手了得。
但宫千落猜不到的是,林雪痕会出现在校场里。
其实她根本不具备参赛资格,一个学士家的孩子,又是个瘦弱的女孩,根本是没有能力保护公主的。但宫墨台刻意将她拉进来,说是女儿和林雪痕感情深厚,如果以后能选得近侍,两个人就能够更加亲密。
这不过是骗鬼的话,林学士当然清楚,但他没有胆子违抗皇帝的命令。
比赛前一天,林学士将女儿叫到房间,语气沉重的对女儿说:“雪痕,怕也不要逃,爹会一直陪着你的。”
林雪痕仰着脸,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父亲,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悲伤,其实能够和公主在一起,真的是件不错的事。
还只有十一岁的小女孩当然不懂父亲的悲痛,她也不会知道在自己出门后,父亲就将写有自己名字的牌位摆上了自家的供桌。
那日的校场热闹非凡,校台旁旌旗猎猎,场上整齐有序的摆着一排排兵器架,刀枪棍戟,无一不有。
场上的选手都是些个子高挑的男孩子,个个身着黑色劲装,头束绿色玉带,皆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唯有比他们小一个头的林雪痕,和他们并排站在一起,光从气势上就输掉了一大截。
或许就是因为她的模样真的太引不起重视,反而让那些男孩对她失去了戒心,一个个在台上互相厮杀,将林雪痕彻底遗忘在了角落里,同时,也暂时保证了她的安全。
公主站在距离校场不远的台子上,看着那些男孩对彼此互下的杀手,她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林雪痕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想从父皇那里得到确切答案。
“父皇,林雪痕为什么会在这里?”公主的声音透着冷淡,眼睛却没有看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落儿,日后你会成为皇帝,这是父皇为你上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一将功成万骨枯,要登上高位的人,哪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爬上来的。要成为皇帝,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你要学会如何践踏别人的尊严,让他从骨子里就怕你,对你俯首称臣唯命是从这样,你的位子,才坐的稳。
或许这些,都是宫家代代相传的训条。但宫墨台没有说,他只是行动,以行动让女儿明白,所有人的命,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
比赛终于快接近尾声,剩下的那个男孩宫墨台知道,是武将李元的儿子李君黎。他尚只有十三岁,身手却比同龄人都矫捷,心也比同龄人狠,他将刀捅进别的孩子身体里的时候没有一丝的犹豫。
宫墨台最欣赏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浓厚的杀气,不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有的狠戾,那是个天生做杀人机器的料子。
宫墨台已经暗中钦定了用这个孩子做宫千落的近侍,只要他杀死林雪痕,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宫千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林雪痕送死。她想终止这场比赛,只要宣布那个男孩是胜者就好,输掉的人不一定要死。
但这念头还只是一闪而过,宫千落的整个人就被宫墨台宽大的衣袍罩住。
男人将女孩紧紧抱着怀里,任凭她挣扎哭泣都没有松手。他明白,这一关很难,但只要通过了,以后的路,都会平坦。
李君黎长了张促狭的脸,眼睛很小。他站在台子上怡然自得用腰里的白色手帕擦沾在手腕上的血迹,压根没将这个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当一回事。比起别人,杀死这个女孩,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林雪痕则从袖子里拿出自家祖传的宝刀,那是一柄长约三寸的短刀,以上好的玄铁打造,刀刃锋利,刀柄上镶着一枚绿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肃人的光芒。
见女孩拔出了兵器,李君黎简直有些哑然失笑。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女孩怎么想的,满场的长兵器不用,非要选一把和她个子相配的短刀。难道她不知道,兵器一寸短就一寸险吗?
林雪痕没有在意李君黎的嘲笑,她摸了把眼泪,颤巍巍的从地上站起来,目光里满是坚定。
她刚才已经见到了太多人的死亡。那些年轻的生命还没怎么呐喊就被人割断了喉咙,喷散的鲜血在风中飞扬,那场景竟然有一种出奇的美,惊惧中透着迤逦,很是惊人眼球。
此刻,女孩才明白父亲的那句“怕也不要逃”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没有退路,要么被别人杀死,要么去杀死别人,这就是她的宿命。
李君黎虽然眼睛里满是嘲讽,但拳头已经扬了过来,强烈的拳风刮得林雪痕颧骨生痛,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拳打翻老远。
在她身体飞出去的一瞬间,宫千落隐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
父亲捂着她口鼻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无法呼救,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雪痕如同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凄凄然飞了出去。
女孩还没能爬起来,接二连三的拳头已经落到了她身上。
厚重的拳头落在单薄的身体上,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李君黎虽然有些不忍心,但在比赛开始之前他就接到了命令,无论谁最后出现在校台上,都要在公主面前,以最残忍的手法杀死这个女孩。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究竟如何得罪了公主,他只是按照指令完成任务。所以,这一切,原本也怪不得他,强者生存的社会,根本容不得弱者的存在。
拳头不断的击打,林雪痕始终一言不发,漠然的忍受着。如果不是因为女孩口鼻中都涌出鲜艳的血液,李君黎一度都以为,这女孩不过是个娃娃,要不然,为什么那么重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她都没有求饶?
直到李君黎打累了,实在打不动的时候,他跌坐在地上喘气,嘴角挂着血迹,刚才剧烈的挥拳使得他气血翻涌,血液冲进喉咙流到嘴角。
林雪痕却在此时站了起来。
她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一张脸失了原本的颜色,肿胀如猪头。她使劲抬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痂,勉力睁开了眼睛。
说是睁开眼睛,也不过是在肿胀的脸上眯开了一条缝隙。
李君黎见她站起来,心中大叫了一声笨蛋。却还是无法抗拒命令,抽了身边的一把刀,狠狠朝女孩捅去。
此刻,这个男孩心中只想尽快结束战斗,想再快一点,终结这个女孩的痛苦,无论她此前犯了什么错,也都该抵消了。
“噗-”
刀刃冲破□□的声音,沉闷却带着欢快。
宫千落迷离的泪眼中映着林雪痕站立的样子,还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心魄,如果不是那柄穿过她腹部的刀,一切都是这样的祥和美好。
似乎是感觉不到痛,林雪痕沿着刀刃一步步往前走,身体在刀刃上游走时产生的剧烈疼痛使得她不得不捏紧了拳头,断裂的牙齿刺破柔软的下唇,疼痛,却能保持短暂的清醒。
李君黎傻了。
眼前的女孩如同从地狱中回归的恶鬼,她硬生生的用身体接下了这一刀,却还在不停的走动、走动,并且离自己越来越近。
直到。
李君黎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孩用先前抽出的短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才回过神。
胜负已分。
到死那一刻,男孩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最无坚不摧的不是制作精良的兵器,而是一个人坚定固执的心。
她心里带了不死的执念,哪怕摧毁她的身体,她也依旧会回来,拼尽一切的回来。
李君黎闭上眼睛的时候,宫墨台终于松开了手。
男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竟然能够在最后一刻迸发这样的毅力和潜能。
宫千落哭着冲向校场,张开双臂抱住林雪痕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些温热的血液溅到公主粉嫩的脸庞上她却没有躲,只是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使劲抱住林雪痕,眼泪和着苦涩涌入咽喉。
林雪痕循着公主的方向张开满是血迹的嘴角微笑,她的笑容还是如此温柔热烈,一如从前。
张开的嘴努力说了些什么,声音却细如蚊吟,宫千落听不到,但那口型分明是说着:“我赢了。”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林雪痕听见公主扯破喉咙的喊:“林雪痕,你活过来,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死!”
那声音像撕裂乌云的闪电,长久在校场上空回荡,哀伤却绵长,镇住了还在高台上兀自发愣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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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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