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空地兀自开裂,凭空长出一棵巨大的桃树,繁盛的树冠将被掀飞的鹿屠完好无整地接下来。

她现在只是一个魂体,撞到花树上却发出“砰”一声响,随即满树桃花坠落,层叠的花瓣铺在地上,织就一张沁着幽香的绒毯。

树枝伸展挥舞,将挂在树杈上的小姑娘轻柔地放到地上。

甫一落地,鹿屠就看见地上的花瓣堆上显出一列黢黑的脚印。

这脚印宽大,看着像是男人的尺寸。比较奇怪的是,正常人的脚印都是成双的一排,它这个却是个单列的。

什么东西?

鹿屠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身边又出现了细微的波动感。她撸起衣袖抬胳膊,见到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脑后几缕发丝也炸了,像是察觉到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

“看不见?”她嘀咕了一句,手臂就是一痛,再低头看时,胳膊上立时出现了三道细长的伤痕,魂气自伤口溢出,飘飘悠悠很快消散。

从踏进桃源的那天起,鹿屠就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厮杀。她虽是天生罗刹,战力凶猛,但也只是一个还处于成长期的孩子,抗争几年后不敌,肉身被恶蛊们分食殆尽。

骨血被桃树埋入桃树根系吸收,本该消散了无踪迹,但她内心不甘的执念经久不散,在桃源徘徊,终被地藏法眼知悉,怜她年岁尚小,造下杀孽也不是出于本心。因其肉身已被分食无法返还,便在加以教化之后,由桃树返还她的一身血气滋养魂体,得以重新塑型。

按理说,只要在桃源覆盖的地方,她的魂体是不会受伤的。

花瓣上堆叠的脚印痕迹越来越近,鹿屠后退两步。

她轻微蹙眉,歪着脑袋伸手向前在空中摸了摸。

什么都没有。

除了空气,手掌什么都没触及到。甚至连鹫鹰和□□们都没有发现异常,它们与鹿屠一样,只是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在逼近,并没有直接发现问题。

下一瞬,那种令人毛骨悚人的危险感又来了。

耳边有极轻微的破空声。

既然看不见,鹿屠索性闭上眼,眼皮闭合,双眼陷入黑暗中,反而看见了一道极快的银光。

鹿屠抬手挡住那道光,胳膊架住了一道冰寒,她慢慢用劲,虎口施加压力,捏得那道光显出原型。

面前缓慢现出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其貌不扬的长相,硕大的面庞上还长着一个滑稽的牛鼻子。他穿着不合身的松垮长衫,一只脚穿着一只红靴子,一只脚吊在腰上,手里拿着一把铁扇子。

鹿屠挡住的银光就是那把铁扇子。

这把扇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却是用阴、井外面箍着的铁片做成的,这东西沾染的阴煞之气多,经过二十年浸染的阴、井铁片不仅能破肉、体,连魂体都能伤。

人间现在有些有本事的走阴人,懒得花时间去寻阴、井,就会去抢他的扇子,抢来后直接当法器使用,杀鬼灭魂,厉害得紧。

“虚耗。”念出他的名字,鹿屠的手却还是铁钳一般捏着他的胳膊。

小鬼儿动弹不得,身子像上了陆地的鱼儿一样翻腾,边翻嘴里还边发出难听的嘶叫。

虚耗是泥沼地狱里见不得光的小鬼儿,他没什么杀伤力,但是擅隐匿身形,玩得都是阴招,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用手里的铁扇子冷不丁给你一下。

他们生来胆小,通常是打了就跑。这只可能是异类,伤了鹿屠之后不仅没跑,还想进一步杀了她。

正想着,这只虚耗忽然仰天长啸一声,原本漆黑的眸子忽然转为红色,眼球急速涨大,将两个眼眶都撑变了形。

“小心!”因着那个孽种出现,浑身无力、腿软到极致的白泽用最后的力气喊出声。

鹿屠抬眸瞟了她一眼,正准备放手,耳边一阵巨响。

那只虚耗竟像炮竹一样,当场炸了!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一幕惊住,待灰尘和烟雾渐散,再定睛看去,鹿屠还维持着原状站立着,只是一张脸煞白如纸。

虚耗的扇子炸碎了,因为隔得太近,铁片全部扎进她的胸腹部。

她本就是魂体,没有肉身的阻挡,胸腹部几乎被洞穿,黑色的魂气从大开的伤口里不停外泄,接触到空气很快就消散。

桃源里所有的恶蛊都被这一幕惊得嘴巴大张,争先恐后向她奔来,老鼠脸跑得最快,他手脚并用奔跑,赶在鹿屠身体歪倒下去之前将她一把扶住。

周围的桃树开始抽干根系里的养分来反哺鹿屠,但是伤口太大了,根系吸干的血肉本来就只能转化成很少的魂气,对于鹿屠胸腹部的伤口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渐渐地,桃树开始枯萎。

起先只是桃花一点点变黑凋零,紧接着树枝上的节点长出萎黄的叶子,叶子掉落,结出手指大小的腐黑果实。

而当果实也坠地的那一刻,整颗桃树彻底死亡,变成一截干枯的朽木,随着裂缝葬入地底。

“小主人!”老鼠脸十分惶恐,惶恐到脸上竟真的长出了老鼠胡须。

胸腹部的伤口不停往外往外溢散魂气,鹿屠的唇色发绀,起了一层干皮。

她想捂住伤口,手却轻飘飘的,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桃树在一颗接一颗的死亡,无奈之下,老鼠脸的胡须颤了颤,思索良久后,他扬起脖颈,自喉咙深处发出尖锐的鸣叫。

声音十分哀婉,像是还在人间时,那些偷藏粮食的老鼠被人类抓到后,要被打死时所发出的悲鸣。

恶蛊们听到这声嘶叫,四处张望一阵,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向距离自己最近、还未死亡的桃树,一头扎下去,任凭桃树已经变得细弱的根系戳进身体,乖乖被拖入地底,成为新的养料。

桃源因它们而生,而今,它们也用自己的骨血去反哺桃源,好让这一方新景,再结出新的桃树,长出花朵,重现初时的繁茂。

也因着它们的补充,鹿屠的伤口开始缓慢修复。

严青舜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的境况,见到鹿屠的伤口竟在修复,忙不迭从怀中摸出一张锦色卷轴,扬手挥开。

长条的卷轴铺散后是无字的,空白的卷轴没有任何支力地悬浮于空中,严青舜不敢耽搁分毫,从苏元手中抢过一把刀,划破手腕后,将带血的胳膊贴在卷轴上,嘴唇翕动不停,在小声念着什么。

随着他的念咒声起,空中的乌云越聚越多,偶有乌紫色的粗、壮闪电撕裂天幕,发出巨大的炸雷声响。

地面被雷电击中,裂开几十丈宽的大裂缝,伴随着呜呜风鸣,一座漆黑的铁塔拔地而起。

缠灵塔!!

多年后再重新见到这座塔时,白泽恨的目眦欲裂。

所有的雷电在此刻对准了这座塔,劈得塔身都裹上一层红色的电光。

严青舜的念咒声渐渐变小,一个细弱的婴儿被他托在手中,他浑身颤抖,将手里的婴孩直直举向高处,正面塔顶。

这个时候,不止是力气,白泽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在被抽走。

她趴在地上,口鼻都在流血,眼前模糊一片,咬牙冲还在发呆的青骨喊:“去把她抓过来!”

青骨也觉得浑身发麻,她想张口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但是骨子里的听从作祟,忙起身去抓鹿屠。

老鼠脸感觉到背后冲来的疾风,将鹿屠小心放到地上,挡在她面前恶狠狠道:“再过来的话,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现在完全是一张老鼠脸,脸上起了茂密的灰色短绒毛,尖细的嘴巴长长戳着,两边的胡须颤抖,一双鲜红的绿豆眼眨动,里面盈着的都是凶狠的光。

青骨根本不多说话,右手一扬,长刀直劈老鼠脸的面门。

老鼠脸也不甘示弱,自身后摸出砍骨刀,左右齐发,先挡住青骨挥来的长刀,长尾直扫她肋下。

逼得青骨后退两步,距离一撤开,老鼠脸立即跟上,双手刀连续挥砍,先砍她没有左胳膊的半边身体。

有武器傍身的时候,人往往会表现的比较无畏。

尽管他双刀在手,砍骨刀始终太短了,比不上长刀的攻击距离。青骨并没有刻意去挡他的刀,反而用左肩迎上去,接住了其中一把刀的力道。

砍骨刀本来就笨重,老鼠脸为了一击致命也是用了全力,“邦”一声,砍骨刀大半都劈进青骨的肩膀,随即卡在锁骨和肩峰之间。

很难说青骨不是故意的,她失去一条手臂,论灵活度来说肯定是比不过这只老鼠,但是只要卡住他的砍骨刀,也就相当于是斩断了他的攻击力。

没有了武器的老鼠,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想着,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随即抬腿,用力踢向他的肚子。

老鼠的骨头软小而充满韧性,利于它们出入洞穴或比较狭窄的位置,但对于身体的保护性没那么足,大力地踹击之下,很容易内脏出血。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人间抓老鼠的时候,只要大力踩住它们的肚子,它们就会瞬间失去行动力的原因。

青骨是白泽的遗蜕骨,曾死于重压之下。

复活后,她的力量是强过一般的炼体之人的,这一踢,对于起身站立的老鼠来说,几乎是千钧之力。

果然,这一下直接踢得老鼠脸直飞出去,撞在了不远处一颗已经枯萎的桃树之上。

已至枯朽的树木想最后一次伸出根系接住他。

但根系太细弱,已经伸不到那么远,老鼠脸的伤又太重,一鼠一木撞到一起后相互纠缠着着滚了出去,碎裂的树皮和老鼠带血的内脏混在一起,随即被地裂吞噬。

青骨顶着肩膀上的砍骨刀走到鹿屠面前,用仅剩的右手提住女孩的脖领,将她揪到了白泽面前。

白泽现在已经在大口吐血了,她座下的冰莲早已破碎,化作了一滩水。

青骨跪下来,将虚弱到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白泽抱在怀里,用袖子给她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血迹。

她的眼耳鼻口都在不停渗血,血流蜿蜒如细线,攀爬于面庞。

天幕的雷小多了,献祭快要完成,等那个孽种被送进塔里,白泽就会被取代,她就能彻底死去。

虽然这也是一种解脱,但白泽绝不希望她的力量继续被严家人使用,来让这肮脏的血脉一直延续。

“鹿屠。”白泽喘息着,眼睛看着躺在身边的小姑娘,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你想不想要一具身体?”

一具可以行走在阳光下,彻跑在雪野里的身体。

一具拥有跳动心脏,可以爱人,可以拥抱的身体。

鹿屠原本是有身体的,她尝试过自由的感觉,用身体真切地奔跑过,舒展过手臂,竭力呼喊过、痛哭过,当然明白作为一个正常人,只有魂体和肉、身融合,才能算完整。

但她在桃源浸泡了这么多年,吃过太多苦,挚爱又已故去,仇敌已自行灭绝。

自由与否,完整与否,对她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魂体既然受伤,不如就趁势睡去。

桃源本来就是地狱里被放逐的恶土,它的沉寂,对三界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鹿屠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望着天幕,望着那个被托举的婴孩,身上散发出的煞气是她前所未见的。

若是杀孽造得太多,那地藏又该忙了。

她这么想着,嘴角忽而扯了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但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过是一个失去了两位娘亲的孤儿,没有人爱她,甚至还因着她罗刹的身份,很多人都畏惧她、憎恶她。

良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白泽吐出呛到喉咙口的血。她的生命正在流失,甚至连一旁的青骨都受到了影响,浑身骨骼正传来细密的疼痛感。

“帮姐姐最后一个忙吧。”她哀求着,眼睛里不知是血还是泪流了下来。

鹿屠还是无动于衷。

她们两个人都是困于这个时空的鸟,被饲主剪断翅膀,丢弃于此。

看她们不停挣扎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

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徒有一颗想活的心,却无力反抗,只能抱着不甘恨恨死去。

“求求你了!!!”白泽歇斯底里地吼。

她想起过往,想起骆绝霜被扭断脖子前,嗤笑着说:“我真可俩你。”

她是可怜,所以她更不能让严家人活下去!

青骨痛得匍匐在地,连平日里的傲气都没了。

时间越来越近,白泽的血泪流得更汹涌。

鹿屠依旧躺着,安静到似乎已经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动静。

没有办法了。

白泽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拨动了一下,有声音在指引她去到缠灵塔下。

她狠狠伸出右手抓住鹿屠的胳膊,左手则尽力去够青骨的长刀。

“林雪痕!帮我一次,再帮我一次!”她喃喃念着,一直躺着没动静的鹿屠,不自觉动了一下手指。

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悠悠地想,脑子里却浆糊似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要你吃掉我,你就能继承不死之身。”

不死之身,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可是有什么用呢?

鹿屠在心里默默想,我现在这样的魂体,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不死之身啊。

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白泽有些着急地解释。“你或许不需要,但是宫千落是凡人,凡人终有一死。她死了,你怎么办?”

鹿屠想笑,一个凡人的死,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笑,空洞的胸腔里却似有一簇血肉跳了一下。

紧接着,漫天的疼痛席卷而至,痛得她浑身都痉挛起来。

因着流了太多血,白泽的眼睛盲了,她曾引以为豪的眼睛看不见了,她却觉得这样更干净。

她看不见鹿屠的动作,耳边召唤她的声音渐大,她只能争取时间,继续说:“她现在就在城楼之上,如果严青舜赢了,她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咽了口血沫,说道:“难道你想看到宫千落最后和剜雷一样吗?”

被撕裂的马,直到生命的最后的一刻,瞪大的双眼还哀哀地望着自己。

那个场景,即使没有亲眼见过,光是听到就足够心碎一万次。

该死啊!

他们都该死啊!

白泽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攀住了她的肩膀,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吃掉心脏可以吗?”

白泽还在神魂撕裂的疼痛中苦苦挣扎,听到这个声音,她茫然地抬头,却失望的发现,自己已经瞎了。

她看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鹿屠还是林雪痕。

那双手却已经握住了她没有够到的刀,下一瞬,刀尖刺穿血肉。

白泽只感到了很轻微的疼痛,随即胸腔一轻,有什么东西被取走了。

耳边召唤的声音忽然停了,白泽倒在地上,眼睛似又恢复了点视力,模模糊糊之中,她看见鹿屠手里捧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那孩子还很小,成人的心脏对于她来说略有些大和沉重。

但她还是坚定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啃噬着蠕动的血肉。

很多年前,白泽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缩在角落里,大口啃着不知什么生物的血肉。

那时,白泽对她伸出手,让她跟着自己走。

而今,她亲手挖出自己的心脏,预备一口口吃掉。

真好。

白泽毫无留恋地笑。

她知道,被放逐于地狱的神,终是要回来了。

世界还有救,她可以瞑目了。

她闭上眼,身体一瞬被厚厚的冰层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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