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自有其归处。
人死后有魂魄,去到地狱,善者入轮回,恶者受审判。妖物恶鬼本就不予往生,若再作孽多端,则投入桃源,肉、体消融为桃树养料,白骨啃噬为刀山万仞,鲜血鸣渐为瀑布倾泻,三者合一,共同滋养反哺这一寸恶土。
但经此反复,桃源里怨念恶意更重,无法感化,只能由地藏王加持金印化作金栅永世束缚此地。
束缚这万千恶灵,让它们互相倾轧,互相厮杀,直到时间尽头,一切消逝于无形。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桃源本该是这样的宿命,最后却生出了鹿屠这样的意外。
她虽是天生罗刹,但从入桃源那一天起,心和手都澄澈如琉璃。她没有害过人,更没有生食过血肉,甚至连诱惑她踏入桃源的那一捧罪恶都只是一块用彼岸花瓣和鬼巢蜂蜜做成的糕点。
但她踏入那寸恶土,就要遵循其中规则,受妖物撕咬倾轧之苦。
纯净的琉璃被罪孽之火灼烧,剧烈的金色热焰喷薄而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煅烧成炭段,与无尽的黑融为一体。
她想在这种地方活,就必然要比恶鬼更恶,比凶兽更凶,被迫成为这寸恶土里新的恶蛊。
但当地藏王饱含慈悲的眼眸不经意扫过这里,仍能看到她胸腔里那块炭段里隐藏的璀璨晶体。
她终是得了赦免,肉、体发肤都与桃源融为一体,成为这恶土的主人,拥有了掌控、支配它的权限。
白泽仔细望着面前的小姑娘,用目光一寸一寸打量,这才发现,她虽然身量不高,但是筋骨坚韧,目光明澈,连额上那一双细小的角都闪着锐利的清幽微光。
她的身体很明显是受过地狱业火焚烧淬炼后,又被地藏用琉璃净火洗褪掉全部杀孽,得此明镜身,还她一具金刚骨和一颗赤子心。
所以她能将桃源带出地狱,让桃源藏匿的万千恶蛊显现于世。
白泽一开始只将她当做是普通的杀神罗刹,想用杀戮激发她骨子里的凶性。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看着不谙世事的孩子,居然是得过地藏教化的。
之前的谋算可以说是白瞎,甚至还可能引来这孩子的记恨。
白泽有些烦躁地搓了搓手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眼角余光便瞥见一道白,她心中一凛,手指微抬。
脚下冰莲的花瓣缓缓展开,一堵巨大的冰墙升起,寒气四溢中,只听“邦”一声响,一只巨大的白骨头鹫鹰狠狠撞在冰墙之上,坚硬如金刚钻的鸟喙插、破冰墙,被整个儿钉在了上面。
它没有气息,嘴被冰墙夹住发不出声音,羽翼和脚爪不停扑扇,拍打得冰屑四溅。
这一只还没消停,耳边又传来巨大猛禽类的尖啸声,白泽心知不妙,猛提一口气,三堵冰墙同时升起,随即“邦邦”声连续不断。
几十只脑袋白骨化的鹫鹰不要命地撞了上来,全部扎在冰墙之上,尖利又厚重的鸟喙虽然被冰困住,但迎面刮来的劲风都吹得人睁不开眼,想来,若是这些笨鸟全部撞到人身上,会是个什么下场。
林雪痕这人气性大又有些记仇,白泽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的是,原来从她还是个小罗刹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记仇了。
可惜从小到大,白泽算计了她不少,要是按照这个账算下来,她现在就得死这儿。
白泽是计划好了要死在她手里,但不是现在啊!
心里一急,刚才就隐隐有些闷痛的胸口现在更痛了,她往下按掌,想将冰墙按到地底去,却有点提不上劲。
几番努力之后,冰墙突然碎了,碎冰随着惯性泼洒出去,所有的鹫鹰瞬间挣脱束缚,扇着翅膀继续朝白泽撞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巨大的军旗挥了过来,军旗的布厚而韧,裹住最前面冲锋的几只鹫鹰,一个大力挥舞,鹫鹰被兜头圈住,随即被大力甩出去,正好撞到后面跟着的鹫鹰身上,猛禽们互相撞了个翻倒,噗噗腾腾摔倒一处,滚出去老远。
“没事吧?”青骨将抢来的军旗丢掉,揽住脸色煞白的白泽,伸手顺着她脊骨给她轻轻抚摸,才算是帮她顺好了气。
“没事。”白泽心口狂跳,体内气息翻涌,喉头隐隐有铁锈的甜味,她勉强咽下去,摇了摇头。
她知道严青舜整出来的那个孽种一定就在附近,否则她不会被压制的这么厉害,刚开始还只是觉得有些气闷,现在竟然连控冰的能力都大不如前了。
“那个孽种就在附近。”口腔里一股血腥气,白泽稍微放缓了呼吸,目光四处逡巡。
她在找那个孽种,鹿屠却没有给她机会,鹫鹰刚退,毒□□又成群结队地来了。
这些癞头□□足有婴儿头颅大小,个个长得肥硕,一身黄绿色的皮,整个背颈部都长满了无患子大小的毒疮,疮、眼里有黑色的汁液往外溢,光看那个颜色就知道沾一点到皮肤上就会溃烂。
□□有毒就算了,它们还四肢强健,后退鼓劲能蹦跶出两三丈远。不仅如此,它们的舌头还十分有力,吐出时舌头急速射、出如利箭,轻易刺穿皮、肉。
青骨不信邪,眼看着毒□□蹦跶得近了,她挥刀就砍。
毒□□并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就像普通青、蛙一样,皮肉肌骨很轻易被刀刃给砍断了。
但是皮、肉破损之后,它身上的毒、疮都跟长了眼睛似的,朝着下刀人齐齐喷、射毒液。
毒液朝着青骨的面门来,她避不及,只能伸出左手遮蔽,只听“嗤拉”一声,大片的毒液溅射在她的左胳膊上。
那东西从沾到衣服开始就不停往下渗、往下烂,直将青骨的左胳膊给烂成了骨头,又将骨头给腐蚀出大大小小的坑洞。
眼看着那毒液还有要攀爬蔓延的趋势,白泽立时捏诀,几片冰刃飞出,将青骨整条左臂都切下来,才算是阻断了毒液的侵蚀。
“好厉害的毒。”若在平时,青骨一定会心痛这断掉的手臂,但是现在她对这毒更有兴趣,眸子里都闪着亢奋的光芒。
“别胡闹。”白泽忙拦住她还想上前的身体。“现在可没有东西给你接骨生肉,少了一条手臂,总归是不方便的。”
青骨向来听她的话,纵使心有不甘,也还是按捺住了继续和□□玩的冲动,乖乖站到白泽身侧。
只是她左臂没了,风凉飕飕地刮过肩头和肋下,让她有些莫名的烦躁。
“这些毒太厉害了,用死、尸。”
每个县市都有的平安义庄,曾是樾国的藏兵之地,也是樾国最大的战斗力。可死尸数量再多,跟这些□□的毒相比,也是经不住消耗的。
白泽捏诀念咒,只见她嘴唇快速翕动,念咒时几乎无声,但随着她念完最后一个字,桃树根部还没有吸收完的尸体便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巨大的桃树很难撼动,成群的死尸和白骨在树根下拍打骚动,扰得桃花瓣落下的更多。
带着幽幽清香的花瓣铺泄在地,一层叠一层,逐渐遮盖住人们的脚背。
即使这样,死尸还是爬不出来,但随着花瓣落地,桃树吸收血肉养分的速度增加,它们错根盘节的根系像触、手一样蠕动,精准抓住每一具想要逃跑的死尸,拉拽之后直接挤压在他们身上,强壮的根系吸收着他们或新鲜、或已腐烂的血肉,很快吸成表面只裹覆着一层皱巴巴皮肤的干尸,然后再用根系敲断他们的骨骼,碾压成粉末至完全吸收。
白泽念了三遍起尸咒,却没有一具死尸爬上来。她擦了擦满是汗的额头,目光不善地盯着面色依旧泰然的小姑娘。
“姐姐,你累了?”鹿屠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露出右边一点点尖利的虎牙。
模样是一等一的可爱,但是她此刻做的事却让人提不起一句夸奖的心思。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泽单刀直入,直接问她的目的。
鹿屠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有点意外她此刻的虚弱,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双方一时对峙无言,静谧的空气中,隐隐能听到地下还在传来沉闷的拍击声音。
那是死尸在拍打土地的声响,尽管已经死去,他们却还是在执行掌控者的命令,挣扎着要出来。
但这声音也越来越小,桃树强大的吸收能力碾压这些脆弱的尸骨,很快,连这点零星的声音都没了。
万籁俱寂之中,一只弩箭却在暗中悄然发、射,直冲鹿屠面门而来。
在距离鹿屠还有两丈远的时候,一只毒□□骤然跃起,卷起长舌裹住了飞行的弩箭。
箭的惯性带动这只□□继续往前冲了一会,待它停下来后,它蹦跶到鹿屠跟前,舌头高高伸着,将包裹住的弩箭展示给鹿屠看。
弩箭的箭头呈十字形,尖端有繁复的雕花,很明显是樾国的弩箭。
原本这两方对峙,战场上还剩下的大部分活人都是喜闻乐见的,但吃瓜忽然吃到自己身上,樾国人也是喉咙一紧,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在这个时候射、出弩箭。
明明这两方看着都不像人类,哪是一只小小的弩箭能杀死的?!
没待严青舜说话,苏元已经急得连连摆手否认:“这不是我们射的!”
人还可以讲讲道理,地狱深渊里的恶蛊却不会费这口舌。鹿屠没有表示,这些毒□□却看不下去了,“呱-呱”叫着,朝着樾**队进发。
这些人类刚才已经亲眼见识到了□□身上剧毒的厉害之处,现下不敢怠慢,手忙脚乱架起盾阵,弓箭手和弩手都填装箭矢,打算在□□还没有那么近的时候将它们用箭射、死。
只要这些东西死得远一点,毒液就沾不到人的身上来。
越国人自以为这个方法好用,他们也确实尝到了一点甜头。
□□虽然有毒、液,舌头也厉害,但它们躯体脆,箭矢轻易就能杀死。
看着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苏元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扬起来,就见这些畜、生换了方式。
原本还只能在地上跳动的□□被空中飞行的鹫鹰抓起后像抛石车一样在空中抛了出去。
大大小小的□□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在樾**队中。不过片刻就响起“嗤嗤拉拉”的皮肉被毒液灼烂的声音,一股难闻的烂肉和焦糊味散发出来,夹杂着樾国人的惨叫声,一齐散播出老远。
人被毒死之后,桃树立刻在此处扎根,虬结的树根从地底伸出,拖拽住漆黑的尸体沉入地下,吸收掉养料之后,桃花便一茬接一茬的开。
桃源有它自己的一套完美体系,只要你死在这儿,别说尸体了,连灵魂都一起消耗掉,主打一个干净利落,不给地狱转生处增添任何负担。
越国人被蚕食得很快,举国之力的战役,到这里,几乎是全军覆没了。
严青舜被裹挟在仓皇的人潮中,樾国仅剩的忠臣良将还在以命为这位皇帝谋出路。
“龙灏!!”严青舜怒而大吼:“你还要看热闹到几时!快将我儿放出来!”
他急得口不择言,一下暴露了那个不久前他还在掩藏的秘密。
此刻却没有人细究这些皇室秘辛,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想平安归家。
城楼之上的龙灏知道现在是翻身的唯一机会了,连忙打开了背后的铁箱子。
箱子一开,众人立时感到周围的气温下降了不少,层叠的乌云毫无征兆地出现,将空中悬挂的血月都给遮了去。
黑下来的天幕让桃源的妖物们有些不安,它们停驻在原地,茫然地抬头去望自己的主人。
鹿屠则微微倾身站着,时不时抬鼻细嗅,她总觉得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四周气流波动,还没待她仔细感受,一个黑影就贴到她的肚腹。
下一瞬,她被巨力掀翻,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