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翌日午后。

雪青色锦衣狐裘裹着单薄的身影,虞晚手持紫金铜纹手炉,独自进入轿撵。

与寻常轿撵不同,公主府的轿撵有顶,四面装有厚厚的遮风帘,四角的无烟炭将寒意尽数驱除,暖意融融。

“起轿。”

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的虚弱和久咳的沙哑,却让轿外的喧嚣瞬间静了下来。

轿身平稳抬起,行走间,只剩锦衣卫刻意放轻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夏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带着些不解:“公主,不再备个空轿么?”

虞晚垂下眼眸,手指放在手炉上,任由香烟熏透,却压不住经年不散的药味。

她只是看着手炉上那缕白雾般的烟。

烟雾漫着淡雅的香气,她仿佛又闻到初见那日低劣的胭脂气,呛得喉间发痒。

挥之不去的香气萦绕在狭小的空间中,总引着她想起那张脸。

那张脸,本该是清贵又纯然,娇而不媚的。

却盛满了故作引诱的媚态,还藏着破碎后的死寂。

真碍眼。

阿瑾的脸,不该有这样的神情。

让人格外想毁掉,也好过被亵渎至此。

虞晚懒懒掀眸,视线投向远处。

轿撵从庄重严肃的红墙绕开,便进入热闹的街巷,宽敞之余还能听见叫卖吆喝声。

当公主府轿撵出现后,所有人声音都停滞片刻,紧跟着就是百姓们的退让和零碎且不整齐的吉祥话。

虞晚终于开口,透过厚厚的帘子,让那声音更加听不出情绪。

“不必。”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她的声音比烟雾化开时候更淡。

“脏。”

轿撵绕开转角处,双层戏楼上挂满陈旧的红绸花,大字幅上写着今日出场戏。

锦衣卫无声分开,将戏楼团团围起。

虞晚拦住要去唱名的下人,在夏蝉的搀扶下,悄然上了二楼。

锣鼓声密集敲击响起,吉祥前戏开场。

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锣声,此刻却格外的刺耳。

苏子衿站在后台,背后的伤痕被戏服紧紧勒着,疼得冷汗直冒。

班主没让上药,只说这般更楚楚可怜些,好上戏。

他低头看着身上的碧色戏服,蛇纹与花卉相间。

心底只余一片灰烬,再也燃不起来了。

他有多久没扮过配角了?

这场还是台词极少的文戏。

班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好让他省些气力。

苏子衿嘴角扯了扯,却连扯出抹自嘲的笑都失去力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台上旦角开嗓,唤回他的思绪。

苏子衿挽袖,站得笔直,压低声跟着唱:“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唱着唱着,声音哑了,也颤了。

最后一个调收音,眼眶更是热气上涌,酸得发胀。

待今日戏罢,他这身子就彻底脏了,再也留不住了。

往后的日子,一眼便能看到头了。

班主不会轻易让他死,更不会放过他。

他会被送进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院里,轮替一张又一张陌生的床。

光想想,胃中就一阵又一阵地翻涌着,既恶心,又不甘。

他的眼神被热气熏得模糊,脂粉的气息更是如影随形。

浓烈的香气中,苏子衿不受控地想起那缕清苦的药香,与这脏污格格不入。

她那双被漠然浸透的眼,消融时原来可以那么柔软。

“快到你了,好好唱!”

苏贵带着一股祭香后的气息走来,扰乱了苏子衿回忆里的那股药香,也彻底打散了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唱完就去伺候老爷们,都给你安排好了。”

班主的话在耳边呱噪地响起,可苏子衿什么也听不进了,他脑海中只剩一句话:

这是他被弄脏前的最后一场戏。

苏子衿指尖掐入掌心,水袖落下,与身着白蛇戏袍的角儿一同上台。

丝竹管弦奏起一曲温婉,满是江南小调的韵味儿。

虞晚茶杯抵在唇边的动作一顿,微微抬眸。

夏蝉立即上前附耳:“公主,这场戏是后加的,应是这戏班临时做了角儿的调配。”

虞晚不着痕迹地饮下一口茶水,将杯轻轻放回桌面。

精致的骨瓷杯与粗糙的台面发出一声脆响。

“嗯。”

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眸光落在下方出场的两名戏子。

戏妆虽浓,但她还是精准分辨出台下的人谁是谁。

虞晚望向那道衣角带水纹的碧色身影。

“公主,那便是苏子衿了。”夏蝉站在虞晚的背后,只打量了一眼便不再看。

她从木盒中拿出一颗药丸,旁边还附着蜜饯。

“昨日太医刚研制出这药丸,皇上第一时间就差人送来了。”

“听闻放了许多蜜糖,比那苦汤药要好入口多了,您试试?”

“好。”虞晚安静地看着台下白碧交缠的身影,抬手接过药丸,却没有第一时间入口,而是在手中捻着。

曲音一顿,饰演白蛇的旦角唱起:“青儿。”

那道碧色身影翩然掠到白蛇身边,身子略微倾过去。

他的戏妆描画得精致,一抹艳色勾在眼尾,本该是柔媚的,可那眼睁圆了一些,倒显得无辜起来。

白蛇:“青儿你来看,这便是有名的断桥了。”

苏子衿清澈的双眸中更亮几分,夹杂着不解世事的疑惑。

那眼神纯得不含半分杂质,干净通透得像一汪泉眼。

哪还看得出半点不合时宜的媚意?

虞晚面色不变,只手指微微用力,那圆润的药丸便有些变形了。

“姐姐~”他接上白蛇的唱,嗓音黏糯中又字字清晰,恰到好处地透出清甜与清亮。

这一声姐姐被他念得天真又娇憨,绕着调直痒入人心里去了。

前音刚落,他便自然地接上下一句:“既叫断桥,桥……怎么没断呢?”

虞晚手中的药丸几乎捏成了一块圆圆的饼,她垂眸不再看台上,只抬手将那药饼入口。

确如夏蝉所说,比起先前的药,药丸非但算不上苦,甚至还有些甜。

那股甜意在舌尖漫开,充斥整个口腔后,带着回味的苦。

戏曲还在唱,那一声声各种调的姐姐,落在她耳中,全都变了味。

她恍惚间好似回到某个午夏,耳畔旁是温润又亲近的“阿晚姐姐。”

又好似回到那个闹哄哄的街道上,随身只剩压瘪的桂花糕。

那绝对是她送出的最寒碜的礼了。

所有声音都与此时的曲调融合了起来,将她拽回现实。

她眼神微动,身体前倾了半寸。

就在这时,台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好!”

坐在最前排的某位官员心思显然没有放在看戏上,眼神几乎要黏在苏子衿身上。

那目光直白又露骨,直勾勾地在那被戏服缠紧的腰身上打转。

偶尔还会向下瞟,像条盯上猎物的鬣狗,只差点涎水就能尽数还原。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点亮了某个开关。

原本只有唱戏声的戏楼,突然炸开阵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虞晚抬杯饮茶,将药丸的味压去,也借动作放松了那抿得用力的唇。

她听力向来不错,台下的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飘入耳中。

“这身段真是不错,瞧瞧,咱们今儿晚上可有福了。”

“可不是么?倒没想到如今京城还有这般好的货色,啧啧。”

“今晚谁都别跟我抢,我可是加了钱的,我就好这口雏儿的味。”

……

那一句句话入耳,虞晚放下茶杯时,指节绷得极紧,面色却是云淡风轻。

“公主,奴婢去——”夏蝉面露不满,正欲退下警告,却在看见虞晚几不可查的摇头后生生止住动作。

虞晚用丝帕覆在润过的唇上,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台下叫嚣得最凶的几个小官身上,又淡淡移开。

戏还在唱,可声音再也压不住台下愈演愈烈的起哄声。

一句接一句越发不堪。

台上,白蛇仍在唱戏,未受到半点影响。

一旁的那碧色身影看着如常,只是那踩乱鼓点的脚步,到底还是泄露了几分。

苏子衿搭着戏,一颦一笑看起来还是那么灵动。

可那双清透的眼睛,好像死了。

只剩副空有外表的皮囊还在戏台上,一唱一动。

苏贵在戏台边,一边对着那些官员们点头哈腰,一边朝苏子衿使着眼刀子打着隐晦的手势。

示意他更媚一点,要更迎合台下的看客。

苏子衿身形越发僵硬,面上的表情都险些挂不住。

他硬从嗓音中逼出戏词:“是啊,雨下大了,咱们……”

可唱到一半,声音颤得差点哽住,扬起的调子险些破音。

“咱们三个人……”他再也唱不下去,双脚一软跌坐在了台上。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通通远去,时间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

苏贵跺脚,快步上台试图拽人起身:“苏子衿!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戏比天大!”

“知道。”苏子衿的声音没有波澜,只剩一点余音抖出些嘲意:“可这句戏比天大,也得看是谁教的不是?”

苏子衿仰起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师傅。”他首次用了这个称呼,“您教的,不是戏比天大。”

他的声音只剩一片荒芜,唇角分明在笑,却寻不到半点生气。

“您教的,是跪着唱戏,比天还大。”

苏贵压低嗓音:“够了,别在这装疯卖傻,还不赶紧起来。”

“若要让台下老爷们不高兴了,老子有你好看的。”

苏子衿毫无动作,没有半点反抗,也没有半点顺从,如玩偶一般任苏贵拽拉着。

二楼雅座。

虞晚将一切都收入眼中,那贯来如冰般的眼眸里,多了些旁人看不懂的火苗。

她饮下最后一口茶,没有放回桌上,而是径直悬在了空中。

然后,她手指松开。

“啪——”

那骨瓷杯落在地上,摔得透碎,连碎裂的声音都悦耳至极。

碎瓷声响,围在戏楼外的锦衣卫当即从入口冲了进来,将所有看客围在其中。

他们齐刷刷拔刀,银光几乎将戏楼内都照亮一瞬。

方才还调笑说着污言秽语的官员们,猥琐的表情齐齐僵在脸上,肉眼可见地转变成不可置信的惊恐。

他们死死盯着锦衣卫的衣服,半晌没回过神,好似死活想不明白为何公主府的锦衣卫会出现在这等地方。

台上还在拽人的苏贵,被这转变吓得跪在了地上,头都不敢再抬起。

虞晚慢慢站起身,走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

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却让本就慌乱的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呼吸都放得极慢。

一道清冽如冰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些病气,可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极为清楚。

“那名戏子,本宫要了。”

本章出现的戏词引用来自《牡丹亭·游园·皂罗袍》、《白蛇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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