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晴)再次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那次视频通话带来的“勇气余震”远比想象中剧烈。连续几天,我都处在一种高度敏感和耗竭的状态里。任何细微的声响——走廊的脚步声、隔壁房间的电视声、甚至空调出风口的嗡鸣——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心脏失控地狂飙。
我拉紧了所有的窗帘,拒绝客房服务,靠着之前囤积的速食食品和瓶装水度日。手机调成了静音,电脑除了查看与林夕必要的邮件往来(频率已降至最低),几乎不再打开。
仿佛退潮后裸露出的、布满黏滑海藻和尖锐贝壳的礁石,我那短暂暴露在阳光下的脆弱内里,此刻正火辣辣地疼痛着,对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都报以过度的防卫。
我给林夕回复的那封关于“细节补充”的邮件,几乎耗尽了那几天里我所能聚集起的全部理性。敲下发送键后,我便再次陷入更深的自我封闭与怀疑之中。
我反复回想视频里的每一个细节:我颤抖的声音,我低垂不敢抬起的头,我身后那片昏暗杂乱的背景……她会不会其实很失望?只是出于教养没有表现出来?我那些关于叶文婧的补充,在她那样的专业演员看来,会不会很幼稚可笑?
猜忌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我本就脆弱的神经。
而就在这时,周编辑的邮件,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再次打破了这勉力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邮件的内容是关于《星墟》项目的一次重要媒体探班和联合采访安排。为了预热宣传,制片方决定组织一次规模较大的媒体活动,主要演员和核心主创都需要参加。而作为“故事灵魂”的原作者,我被“强烈期望”能够出席,哪怕只是短暂露面,接受一两家核心媒体的简单采访。
附件里是详细的活动流程和媒体名单。那些陌生的媒体名称和记者名字,像一张张血盆大口,在我眼前旋转、放大。
出席?露面?采访?
光是看到这些字眼,我的呼吸就开始变得困难。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疯狂搅动,带来剧烈的恶心感。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不。绝对不可能。
那将是比视频通话恐怖千百倍的地狱。无数陌生的面孔,刺眼的闪光灯,刁钻的问题,还有那些试图窥探我内心深处、将我剥皮拆骨的目光……
我会当场崩溃的。我一定会。
恐慌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冻结了我的四肢。我猛地合上电脑,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可怕的要求。我蜷缩到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黑暗和窒息感包裹着我,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拒绝。必须立刻拒绝。
我摸索到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给周编辑发去一条语无伦次、充满惊惧的短信:
“不去!绝对不去!别逼我!我会死的!”
发送出去后,我把手机扔得远远的,仿佛那是什么诅咒之物。
我知道我的反应过激了。我知道这会让周编辑为难,甚至可能激怒制片方。
但我控制不了。那种被强行拖到聚光灯下的恐惧,足以摧毁我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点点、微弱的稳定。
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巢穴里发出无声的哀鸣,舔舐着因为外界压力而再次裂开的伤口。
风暴,似乎又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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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林夕)明显感觉到,剧组近期的气氛变得有些紧绷。
宣传期临近,各种通告、采访、物料拍摄的安排密集了起来。执行导演脸上的笑容少了,催促和协调的电话多了。连一向淡定的李导,在监视器后的眉头也锁得更紧了些。
陈灏似乎很享受这种备受关注的状态,在片场休息时,经常会和他的经纪人、助理围在一起,讨论着接下来的宣传行程和形象管理。他偶尔投向我这边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优越感和隐隐竞争意味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作为女二号,我无法避免这些宣传活动。芳姐已经将初步的行程表发给了我,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各种专访、杂志拍摄和综艺节目录制。
“夕姐,这次宣传力度很大,是你的好机会。”小圆一边帮我整理着通告单,一边小声说,“不过……听说原作者苏老师那边,好像对出席活动非常抗拒,周编辑都快急疯了。”
我的心微微一沉。果然。
以苏晴的状态,让她面对那么多媒体,无异于将她推上刑场。我能想象她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恐惧和挣扎。
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油然而生。
但我知道,在这个资本和流量至上的圈子里,我人微言轻,无法改变制片方的决定。我能做的,或许只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减少对她的冲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编辑发来的信息,语气焦急:
“林老师,冒昧打扰。苏晴那边状态非常不好,坚决拒绝出席任何活动。您看……是否方便……帮忙劝劝?或者,在后续的采访中,如果媒体问起原作者相关,能否帮忙美言几句,转移下焦点?实在拜托了!”
看着这条信息,我沉默了。
劝她?我怎么可能去劝?那等于是在亲手摧毁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被逼迫的感觉对她意味着什么。
而替她美言、转移焦点……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回复周编辑:
“周编,我理解您的难处。但劝说的话,请原谅我实在无法开口,这对苏老师太残忍。至于采访方面,请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会尽力维护苏老师的**和意愿。”
放下手机,我心里有些沉重。
我知道,这次媒体风暴,对于躲在幕后的苏晴来说,将是一次巨大的考验。而我能为她筑起的堤坝,实在太过薄弱。
下午,是一场我和陈灏的双人专访。采访的记者很专业,问题也大多围绕角色和剧情。但当谈到角色创作灵感时,记者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原作者。
“我们都知道叶文婧这个角色非常独特且充满魅力,听说林夕老师在塑造过程中和原作者苏晴老师有很多交流?能谈谈苏晴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吗?她对您的表演有什么影响?”
果然来了。
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思电转。陈灏也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我斟酌着措辞,语气诚恳而尊重:
“苏老师是一位对作品和角色拥有极大真诚和热情的创作者。她对于叶文婧这个角色的理解非常深刻,仿佛能透视角色的灵魂。我们在邮件中有过一些关于角色内核的探讨,她的很多见解,比如关于‘内在引力坍塌’、‘认知维度差异’等概念,都让我受益匪浅,帮助我更好地触摸到叶文婧的内心世界。”
我将焦点完全集中在“创作者”和“作品”本身上,回避了任何关于苏晴个人性格或状态的描述。
记者似乎不太满意,追问道:“听起来苏老师很神秘啊?我们都很期待能在宣传活动上见到她本人呢?她会不会有什么惊喜亮相?”
我笑了笑,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苏老师更习惯专注于幕后的创作。我想,她最希望的,还是大家能更多地关注《星墟》这个故事本身,关注叶文婧和所有角色在星海中的命运。至于惊喜嘛……”我看向陈灏,适时地将话题抛给他,“也许陈老师知道些什么内幕消息?”
陈灏愣了一下,随即接过话头,开始谈论起他对男主角的理解和拍摄趣事,将关于原作者的话题轻轻带过。
采访结束后,陈灏在收拾东西时,状似无意地对我低声说:“挺会打太极啊,林老师。”
我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其他意味,只是平静地回答:“尊重创作者的意愿,是应该的。”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有更多的采访,更多的镜头。我无法每次都完美避开,也无法阻止外界对苏晴的好奇与窥探。
我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在她与这个喧嚣的世界之间,竖起一道微弱的、却是我所能给予的全部的屏障。
晚上回到酒店,我犹豫再三,还是给苏晴发了一封邮件。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宣传的烦扰,只是像往常一样,分享了我今天对叶文婧某个场景新的表演体会,并附上了一张从片场拍的、夜晚天空的照片——照片上,透过城市的光害,依稀能看到几颗特别明亮的星辰。
我在邮件最后写道:
“每当仰望星空,总会想起叶文婧,想起她面对浩瀚未知时的那份孤独与勇敢。这让我觉得,我们正在做的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我没有期待回复。我只是想告诉她,在这个纷扰喧嚣的背后,依然有人,在认真地、珍视着她所创造的那个世界。
风暴正在积聚。
但在风暴的间隙,依然有微光,在固执地闪烁。
我不知道这微光能否照亮前路,能否驱散她心中的恐惧。
但我愿意,成为那执灯的人之一。哪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哪怕光芒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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