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暴雨前低垂的积云。
谢秉言侧过脸,悬而未落的泪珠在眼尾洇出一片水痕,停车场静得只有呼吸声,他胸膛起起伏伏,像极了遭人辜负又心怀不甘的可怜蛋。
一瞬无言。
扑面而来的质问令她手足无措,分明该委屈的人是自己,偏偏现在像个罪人一般只会抠弄衣角,斟酌该如何打破僵局。
许令安小心观察他,眼睛眨得极快,豆丁大的泪珠如愿从他脸庞滑落,还没一会,整个脸蛋就变成**的,闷声憋久了,肩膀也开始一抽一抽,最后终于愿意回头,他还是不说话,就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狠狠皱起眉,手一抬就冲向脸部左右搓弄,动作粗鲁得宛如在擦桌子。
许令安也冲他眨眨眼。
他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俩条眉毛恨不得连在一起,嘴巴一撅,拳头一握,然后义无反顾转身离开。
“对不起!”许令安扯住他,条件反射道出万金油,“对不起,我下次先问你哪里受伤,先关心你好不好?”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
可能是出于邻居的互帮互助,可能是出于可怜他曾遭遇谩骂的经历,也可能只是出于她的个人礼貌。
毕竟双方之间存在一方感到不舒服,照常而言,错的肯定就是另外一方,家里从小就是这么教她的,所以她现在也就这么践行了。
“呵...”
他笑出了声,可听着有点渗人,许令安默默松开一点力度,以免他甩胳膊时把她弄伤。
颇有一种得理不饶人的感觉。
谢秉言噼里啪啦:“为什么要道歉?是你的错吗就乱道歉,你不是受害者吗?该道歉的人不应该是他吗?是他把你弄成这幅模样,他应该对着你三拜九叩,而不是让你来道歉,你凭什么道歉?你不准道歉!收回去!把你的道歉收回去!”
嘴巴一张一合叽里呱啦的,许令安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吗什么吗,他不是在抱怨她不关心他吗,那她顺杆子道歉怎么还能有错。
“我...”
谢秉言完全正过身子来,“听清楚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我生气我难过是因为你不在意自己...当然,也有嫉妒你只在意那个人的因素,但针对这个事我只生气了一点点!也根本就不值得你来跟我道歉...喜欢谁是你的选择,这不需要道歉...”
“我,是我不应该无缘无故生气的,”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一圈,他低下头盯着脚尖道:“是我的错,是我在乱发脾气,是我应该说对不起...”
“......”
还没注意,形势莫名就反转了,现在占理的一方突然变成她,许令安沉默片刻,而所有的前因后果在这一瞬都慢慢变得清晰明了。
那天,他根本就不是磕到柜子。
谢秉言重新抓起她的手臂,指腹轻轻摩挲那抹红。
“还疼吗?”
手腕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她摇摇头,顺势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要打架,那天是你第一次见他吧?”
话题被拉回下班的车前质问。
有时候他真不得不感叹基因强大,难道他真的就避无可避,无法逃脱那个男人卑劣的施暴因子吗。
如果可以,那为什么现在短短一句话就能轻松勾起他的愤怒呢。
谢秉言紧闭双眼以掩饰眼底波澜,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不想解释,也没必要解释。
但他不说,她多少也能猜到。
“因为他说我是荡.妇?”
“说我和你睡是迟早的事,说我装,说我本性难移,说我是他玩烂的破鞋也就只有你才会抢着要。”
对女人的谩骂和造谣,无非就是反复念叨这几句,听多了,也就都会背了。
更别提她的职业特殊性。
谢秉言惊恐睁眼,“不是的!”
她甚至还是含笑应答:“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什么?”
“他分明是在妒忌你!见不得你好!你不能听他的胡说八道!遇到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或者,或者告诉云眠...反正我的意思就是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和云眠会一直在你身后的!”
一焦急手上动作就没轻没重,许令安肩膀猛地受力,疼得她险些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她拍了拍他的手,等他松开后才继续:“那你呢?既然不认同他,为什么刚才还回答得遮遮掩掩?”
提及伤心事,他又开始抓狂,反正刚刚都已经暴露了啊,他还有什么在意的,不喜欢主动的就不喜欢啊,她连林至都能喜欢,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好!不喜欢他算他还不够努力,但林至凭什么能得到她的喜欢!凭什么这种货色都能得到她的喜欢!凭什么!他连这种货色都不如!
声音重新染上委屈。
他大吐苦水,“...我不想让你生气,况且这次还是当着你面前跟他打架的,我害怕你会讨厌我...虽然他确实活该,”谢秉言胆怯抬头观察脸色,和她对上视线后又匆忙低头躲闪,“我没有要贬低你的意思,他当然也会有一些我还没发现的闪光点,不然你也不会...是吧...我能理解的。”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风衣侧袋的扣子快被他揪落,她还是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心脏砰砰的敲锣打鼓,谢秉言思绪完全乱成一锅粥。
像他这种寡淡无味的白粥有谁会喜欢。
不喜欢,不喜欢就算了吧,反正她都不在意,最次的结局不过就是形同陌路罢了。
谢秉言心一横,“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哪怕他以前再怎么出色亮眼,可他现在都已经成这样...成垃圾,不,是有狂躁症自以为是还仗势欺人的垃圾,你怎么还能继续散发爱心拾捡废品呢?你,你给污染物找家的时候能不能也考虑考虑自己啊,至少也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啊,垃圾堆里是没有宝藏的...”
把真心话说出来之后,心情舒坦了许多,他想骂,他很早之前就想骂了,在谢云眠透露他们对她做过的种种破事开始,他就恨不得指着他们鼻头骂。
爽!
太爽了!虽然实战还是有点磕巴,但这应该不是他的原因,毕竟现在面对的人是许令安,而他往常幻想的练习对象都是林至,现在还能发挥成这样,他已经很满意了。
“......”
爽完之后,就着沉寂氛围,无尽的恐惧开始朝他蔓延袭来,顿时,他感觉到手脚冰冷头皮发麻,仿佛有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淋到脚。
他开始后悔了。
完了呀,她是不是真生气了?不会真的要形同陌路吧?不要啊,他不要和她连朋友都做不了...他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洒脱。
谢秉言变得结巴,“那个...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拉...这个人还有改正的空间,也不是不能...”
许令安憋笑实在辛苦。
她承认,她曾经确实有过一段时间对林至有过好感。彼时的他有冲劲有能力,不畏世俗眼光,敢拼敢做,哪怕再试一次,她或许还是有很大的概率会被吸引。
可这份喜欢一直维持到他们加盟店破十的时候,在本该最热烈的时间就突然熄火。
“你说得对,他现在确实是垃圾。”她应和道。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哄,只是简单的一句附和,就能让原本紧蹙的眉头和紧绷的下颌线瞬间舒展,一个巨大且灿烂的笑容毫无征兆在他脸上炸开,连躲闪的问题也愿意坦白告知了。
“真的?你不生我的气?”
还没等她回答,他紧接着,“醉酒那天,你哭得很伤心,我想应该也有他的原因。”
谢秉言停顿片刻,视线落在她脖子上款式花哨的围巾,他一边打量她的态度,一边伸出手朝围巾靠近。
许令安衣橱多为黑白灰的职场风,她喜欢成套的购买服装,因为省事,也因为不怎么喜欢外出游玩,所以觉得没必要浪费钱,而现在佩戴的这条围巾不仅颜色艳丽,上边还绣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卡通角色,显然不是她习惯的风格。
他想起刚才见到的眼眶红红的年轻女生。
“我们试课的第一天,我和他在楼梯间碰了面,他带了花,包装得挺精致的,但是我过去的时候花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他一看见我就开始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很脏很脏,我根本插不进话,然后就...新仇旧恨的,抱歉。”
“那天晚上没告诉你也不是故意的...”
坦白完,手也搭在围巾边缘,“可以看看吗?”
事情和许令安猜想得并没太大差异,一直以来,林至就理所当然将她视为他的所有物,当她身边出现一名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子,而她还向对方释放善意时,背叛出轨等相关的字眼就会疯狂在他心中滋长,而他哪能受得住这种委屈。
谢秉言的回答完全是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角度,像个蹩脚演员,一字一句都在期待她的同情和关怀,她会心一笑,抚摸原先贴有创口贴的位置。
“疼吗?”
毫无征兆的举动,他的呼吸猛然停滞一瞬,脑内嗡鸣一声就忽地变得茫然,他张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瞳孔看着她。
许令安满意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心情大好答应他的请求。
她主动将围巾扯落,顷刻,因毛细血管爆裂而导致的青紫色就这么暴露视野,拇指印和四指压痕呈对称弧状布于颈部俩侧,尖锐的指甲将她的表皮划破,有几处还肿胀露着湿润的淡红。
仅仅从伤情观察,他已经能猜想现场有多么激烈,她又有多么委屈。
谢秉言不由自主抚上,“杂碎!”
“都过去了。”
许令安跑回机车旁,撩开披散的头发照着镜子仔细端详。
语气轻松,“已经淡了很多了。”
反倒是谢秉言面色沉重跟在身后,透过镜子和她对视。
“我们报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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