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术被送往隔壁附属医院的时候,整个人还在游神状态,怎么做到检查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处于极度不平衡的失重感,头很晕,以及左耳总是有奇奇怪怪的声音——尖锐的哨声、忽近忽远的轰鸣声、杂乱间歇的嗡嗡声。
医生给出诊断说明时,何术还处于放空状态。
医院走廊的灯似乎接触不良,忽然闪了下。何术缓缓回神,眨了眨艰涩的眼睛,低头看了看诊断书。
轻微脑震荡。
脑震荡会引起耳鸣的。何术给自己解释。
王美静回去照顾何志军了,走前说了什么?何术在回想,好像说好自为之?
何术想不起来了。
怎么办呢?何术仰起头,后脑抵着冰凉的瓷砖,盯着那个忽闪忽闪的白炽灯,眼泪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怎么办呢?
路过的人个个行色匆忙,或是患者或是家属,生死边缘之际,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顾得上他。
医院里有太多因病症而绝望哭泣的人,他们只会以为何术也是其中一个,或许会在心里默默惋惜,太年轻了。
何术视线愈渐模糊,他不明白,他只是正常恋爱,事情的发展为什么会成这样。
他好想江灿,他想,抱一下就好,肯定比手里的这堆东西要好使。
但是,江灿……他们以后要怎么办呢?
何术拿出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他吃力起身,借了护士站的外线座机。
漫长的等待接通,直到通话快要自动挂断,对面才终于接通。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清冷疏离,何术完全没听过。
“何术先生,你想好了?”
“可以……”何术浑身紧绷地靠着护士台,盯着座机显示屏,喉咙有些哑,手指蜷紧,“可以让我和江灿说说话吗?”
“决定分开了吗?”
“不……”
对面沉默了两秒,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何术声音有点急:“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我以为你打电话来是已经想通了。毕竟,”郭菀珍语气平淡,“你爸妈已经把钱收下了。”
收了?什么时候收的?
何术脑子轰的一声,无数大厦倾倒坍塌,恶心眩晕感又涌上头。
他眼花缭乱,左耳又传来阵阵的轰鸣声。他有些站不住,多亏旁边的护士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当场栽倒下去。
“什……什么时候?”何术艰难出声,自己都不曾察觉地颤抖。
“那是你们家里的内部事宜了。”郭菀珍平静地说,“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我们后天就要去纽约,没有时间和你耗。所以希望你尽快,最好明天给出答复。”
嘟——
电话挂断,何术还拿着听筒无法回神,他看见某些按键上滩着几滴晶莹水珠,便下意识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旁边的护士看不下去了,忙抢过听筒放下,把他拉到一边,耐心劝慰:“先生,您先冷静一下,这边交给我们就好,我带你去观察区吧。”
何术浑浑噩噩被拉到了休息区,开始了漫长的发呆。
他有些意识不清,潜意识里以为自已是一条鱼,毫无阻拦地游着。但过了好久好久,他还在游,四周空茫,他好像一直在原地,可身体的疲倦提醒着他,他已经努力很久了。
没有尽头,没有依靠,他越来越恐惧,越来越迷茫。
如同接下来要进行的选择。
有人从他身边经过,撞到何术膝盖的伤,他才稍微清醒了些。
他找人借了充电宝,几分钟后,手机勉强开机,他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
有赵烁的有小裴的,何术拣着给他们发消息报平安。
以及老温那边,他现在的状态是不能再参加竞赛,于是卡壳的脑袋组织了半天语言,凭借一丝残存的理智,详细发了一份退赛申请和原因过去。
未接来电里,还有秦唤嵘。何术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于是忽视掉,选择性地逃避了。
未接来电里还有几个郭思铭和袁婷的,何术犹豫着要不要拨回去,前者就又一次给他打来了。
“喂?”郭思铭声音有点急迫,“你怎么关机了啊?”
何术说:“事儿有点多,没注意。”
郭思铭缓了两口气,战战兢兢地问:“我听说你俩的事儿被撞破了?”
何术点了点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于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那那……”郭思铭跟着紧张起来,“那你俩还好吧?”
“我……”何术看着自己的掌心,声线不平地说,“没什么。”
“江灿呢?”郭思铭连忙追问,“我刚给江灿打电话,接的人是我姨妈!”
何术暂时断线的脑袋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刚刚江灿电话里和他通话的人是江灿妈妈。
见他没反应,郭思铭也猜到自己说到痛处去了,他声音弱了几分,问:“你俩以后怎么办?”
何术手滑了一下,手机掉在了地上,和椅子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他匆匆捡起来,张了张唇,却给不出个答案。
他不知道。
郭思铭连着叹了好几口气,说:“这样,我明天去他家看一下,有什么情况我给你发消息。”
何术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喉咙哽了一下,说;“好,谢谢。”
第二天上午,没等郭思铭闯进江灿家里,就听说他出事进医院了。
起因得从早几个小时说起。
江灿一晚没睡,从昨天刘助理行动后,有关何术的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他知道何术不可能为了钱妥协,但他也担心,怕郭菀珍他们会对何术一家子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江岑进来找他时他就坐在床边,盯着远处发呆。
江岑靠着他对面的阳台门,挡住他视线,看了眼他眼里的的红血丝,说:“昨天刘助理已经去找过他了,该说的也都说清楚了。”
江灿无动于衷。
江岑问:“想知道答案吗?”
江灿撇动眼睛,盯着他。
江岑拿出手机,翻到一段各个视角的拼接视频。
视频画面是医院的监控视角,他看见何术一家在刘助理的带领下,走过通道、电梯,来到了VIP病房。
他看见何术拉了下刘助理说了句什么,然后一行人进了病房,短短几秒的视频就结束了。
江灿抬了下眼睛:“什么意思?”
江岑说:“意思就是,你被分手了。”
江灿死死盯着他。
江岑嘲讽一笑:“你想想,他们要是没答应刘助理,会跟着去特需病房?”
“我不信。”江灿说。
“可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他们已经收下了那笔钱,或许要不了多久,那个姓何的就会打电话给你要断了,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
江灿瞳孔凝着沉雾和锋芒,一字一顿:“我、不、信。”
江岑收起手机,也不想再和他解释,直接通知他:“你的护照和签证已经准备好了,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走吧。”
他走后,江灿对外散发的凌厉锋芒一下卸了下来。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想到什么,看向阳台。
江灿缓慢起身,走了出去。他翻身约过栏杆,看准落地点后,没有犹豫,奋身一越。
“咚”的一声,他重重摔落在地,左腿骨折。
几个保镖被他的动静吓得不轻,神色惶恐地围过来。
江岑问声过来看时,见到的却是江灿沉着冷静的脸。
他说:“我要去医院。”
江岑难以置信地打量他几眼,给出一个评价:“你真是个疯子。”
许久不在首都待,几乎没有合适的家庭医生人选,而且江灿伤势没人拿得准,送去医院的确是最保险的,毕竟那里有专业的仪器设施。
不过江岑也不傻,不可能把他送去和何术所在的医院的。
郭思铭赶到的时候,江灿的腿已经包好石膏了。
他觑了病房门口两个保镖,夸张地抽了抽脸,转回头看着江灿:“你怎么弄的?”
“自己摔的。”江灿面无表情,拉了把他衣领,侧头压低了声音,“帮我。”
观测结果没什么大问题,轻微脑震荡不需要住院,何术是半夜从附属医院回到肿瘤医院住院部的。
他路过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就随手挑了个帽子戴着,挡住了头侧的纱布。
住院大楼偶尔传出几声哭喊,何术置若罔闻,直往何志军的病房。
彼时何志军已经睡着,王美静也在陪护床上睡着。何术拖着步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就窝在沙发上眯了会儿。
头昏脑涨间,他做了些噩梦,但醒来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阳光斜洒进来,何术眼睛感到刺痛,连带脑神经都痛得发涨。
他醒来时,何志军两人已经在吃饭了,不知道早饭还是午饭。没有人叫喊醒他。
他呆坐了会儿,眼睛的浑浊褪了些。
病房里的一家人谁都没说话,各做各的。
他耷着眼皮,看了眼床头——昨天刘助理放卡的地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何术揉了揉太阳穴,开口说话,却哑得厉害,只能发出一些“咯咯”声。
他猛地咳嗽了两声,才能勉强出声。他问何志军:“爸,东西呢?”
何志军看了他一眼,说:“你现在没事的话,就回学校办理休学手续吧。”
“什……”何术脑子一嗡,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消息,“什么意思?”
何志军说:“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在学校里待,休学好好休息一下。”
何术慌忙说:“七月我还有夏令营——”
“何术。”何志军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无奈又幽怨,叹了几声,眼神也变得凄然,甚至可怜,“昨天的事,爸爸给你道个歉,是爸爸话说得太重。”
“那笔钱我们已经收下了,你也知道,爸爸现在的情况,没几天可活了,以后我真走了,你们娘俩有个依靠。”何志军抹了把脸,推抹恢复的褶皱堆出了沧桑感,“你和小……江灿那孩子,是必须分开的。爸爸一生光明刚正,死前想保住这张老脸,死后也不想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谁谁谁那家孩子有毛病。”
“你打小就让人省心,爸爸是一直以你为傲的,这次的事太过出格,爸爸是真的生气。”何志军仰头又叹了口气,眸光晶莹,一辈子没哭过的眼睛却在这里破了戒,“小术,爸爸没几天可活了,算爸爸求你了,分开吧,你就当完成爸爸的遗愿,别让爸爸死不瞑目,好吗?”
何术眼睛酸胀,低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下落,泪珠成线地掉到无意识摩挲的手指上。
他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更何况,何志军的话不是普通的施压,是遗言遗志,而是他该尽未尽的责任。
何术不敢也不能违逆辜负。
他神思混沌中抬了抬眼。
他犹然记得,何志军才退伍的时候,是那样的神采奕奕,身姿挺拔。但现在的何志军只剩消瘦嶙峋的轮廓,面颊已经凹陷得形似骷髅,面色憔悴又暗淡。
判若两人。
好像比起前两天,何志军又苍老了些,何术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病症折磨成这样,还是被自己气的。
何术在想,何志军如今形容枯槁,自己是否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还有昨天江岑说的那些,江灿的升学以及日后工作,为了逼江灿就范,他相信他们家是真的做得出来。
何术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和江灿在一起。
那样的话,何术现在不会痛苦,或者说,不会痛苦到想死的地步。他可以坦然接受死别的无奈,但却不愿经历被迫的生离。
此刻,他终于明白,依赖的结果就是被反噬。
自食恶果大概就是这样吧。
最终,何术违背两人的约定了,擅作主张地决定了江灿的去路,亲手为他的自由套上枷锁。
“我……”他疲惫地闭上眼睛,答应了何志军的要求,“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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