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卫烬入主紫宸殿，并未如霍家预想那般急于揽权或清算旧怨。

他的第一把火，烧得众人措手不及，又啼笑皆非。

慈安宫的清晨，殿内熏香袅袅，带着一丝清冷。

太皇太后霍氏与皇太后霍氏正端坐在上首软榻上，细细品着新贡的春茶，偶尔低声交谈两句，眉宇间带着霍家女儿特有的矜持。

宫人低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到。”

话音未落，卫烬已携凌战走了进来。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疏离，多了些西山时的随意，但那双眼睛扫过来时，依旧让殿内伺候的宫人不自觉地屏息垂首。凌战跟在他身侧，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劲装，未施粉黛，目光平静如水，仿佛眼前不是天下最尊贵的两位女人，只是两个寻常长辈。

“孙儿给太皇太后请安。”

“儿臣给太后请安。”

卫烬规矩行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

凌战亦随之敛衽一礼，动作标准却毫无柔媚之态，透着一股利落劲儿：“臣妾参见太皇太后，参见皇太后。”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皇帝和皇后来了，快坐。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皇后初入宫闱，可还习惯？”

凌战依言在下首坐下，背脊挺得笔直：“谢太皇太后关怀，尚可。”

年仅十五岁的皇太后打量着她，笑了笑，语气温和却带着试探：“宫中规矩是多些，不比外头自在。往后这六宫事务繁杂，皇后若有不懂之处，尽管来问哀家与太皇太后便是。”

卫烬端起宫人奉上的茶，吹了吹热气，似笑非笑地接话。

“正是为此事而来。”他放下茶盏，看向凌战。

凌战会意，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起身，行至两位太后面前，双手奉上。

盒盖开启，里面正是那枚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纯金凤印。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宫人的头垂得更低。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皇后这是何意？”太皇太后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凌战。

凌战神色不变，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臣妾性情疏懒，不喜繁琐，更不善打理庶务。深知才德不足以统御六宫。且陛下初登大宝，朝政繁忙，臣妾唯愿潜心侍奉陛下左右，其余之事，不敢擅专，亦无心插手。”

她将锦盒又往前递了递：“宫中旧例，一应规章，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皆熟稔于心，德高望重。恳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垂怜，掌管凤印，主持后宫事宜。臣妾……感激不尽。”

这话一出，两位霍太后彻底愣住了。

她们预想过各种可能，甚至准备好了如何“教导”这位新皇后，唯独没料到对方会直接交出最大的权柄，态度还如此……理所当然？

皇太后迟疑道：“这……于礼不合吧？你毕竟是中宫皇后……”

“太后，”卫烬笑着打断，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上了几分家人间的随意，“娘子的性子，您二位日后便知。她啊，宁愿去校场练上一时辰的拳，也不耐烦听半个时辰的账本。这凤印在她手里，怕是只能蒙尘。她既一心系在儿子身上，您二位就疼疼朕，也疼疼她，接了这担子，让她落个清静，也免得出了差错，反惹朝臣非议，让咱们皇家脸上无光。”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凌战的真性情，又给了两位太后极大的面子，还把“朝臣非议”和“皇家脸面”抬了出来。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

她伸手，缓缓将锦盒接过，指尖在冰凉的凤印上摩挲了一下。

权力失而复得，而且是以这种对方“求”着送回来的方式，这种感觉无比舒坦。

她脸上重新露出真切的笑容，看向凌战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尽管那柔和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既然皇后如此深明大义，一心辅佐皇帝，体恤我们两个老人家，那哀家与皇太后便暂且替你管着。你年纪尚轻，慢慢学便是，不急在一时。”

凌战从善如流地行礼：“谢太皇太后体恤。”

卫烬趁热打铁，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只是……如此一来，怕是要辛苦太皇太后和太后了。娘子心里也过意不去。这样，按规矩，晨昏定省必不可废，但可否容她些懒散？往后便定在初一、十五再来给您二位好好请安，平日若无事，便让她在朕身边侍奉笔墨，可好？也省得她笨手笨脚，扰了您二位清静。”

交出凤印换初一十五请安，这买卖在两位太后看来，简直是赚大了！

这皇后果然是个不通世务、只知围着男人转的村妇，再好掌控不过。

皇太后立刻笑道：“皇帝真是体贴。就依皇帝所言吧，皇后安心侍奉陛下便是，寻常礼节，不必过于拘泥。”

太皇太后也颔首，将凤印交给身旁的心腹女官收好，语气无比和蔼：“甚好。一家人，和和气气最要紧。皇帝，你得了位知冷热的好皇后啊。”

卫烬笑着揽过凌战的肩，一副“我得贤妻”的满足模样。

“太皇太后说的是。”

又闲话几句家常，卫烬便带着凌战告退。

一出殿门，走到无人处，卫烬脸上那满足的笑容瞬间收敛，化作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侧头看向凌战，低声道：“委屈你了。”

凌战摇摇头，眼神清亮如初，哪还有半分方才殿中的“疏懒”与“笨拙”：“清净了，很好。她们高兴，我们方便。”她顿了顿，补充道，“比应对霍明光舒服。”

卫烬低笑出声，握住她的手：“走，回去看看小蛮牛把咱们的‘家’管得怎么样了。”

殿内，太皇太后抚摸着重新回到手中的凤印，对皇太后悠然道：“看来，是我们多虑了。如此……甚好。皇帝懂事，皇后……更是‘懂事’。”

两人相视一笑，殿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她们仿佛已经看到，霍家的权柄通过这后宫，将绵延得更为稳固长久。

从慈安宫出来，卫烬并未直接回紫宸殿，而是携凌战信步走向御花园，美其名曰“带皇后熟悉熟悉环境”。阳光透过初发的嫩叶洒下，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行至一处可俯瞰部分宫墙与巡逻卫队的亭台时，卫烬停下脚步，似是随意地指着下方。

“这宫墙啊，看着巍峨，也不知是否足够安稳。娘子，你说呢？”

凌战目光扫过下方井然有序的卫队，语气平淡。

“金玉其外，未必无忧。需得有真正锋利的刃，悬于内外，方能高枕。”

卫烬挑眉，正要说什么，却见不远处，太傅霍英正与几名兵部官员模样的臣工走来，似乎正在巡查宫防。霍英一眼便看到了亭中的帝后二人，脚步微顿，随即自然地转向走来。

“老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霍英拱手行礼，目光在卫烬和凌战身上一扫而过。

“太傅不必多礼。”卫烬虚扶一下，笑容可掬，“太傅如此勤勉，朕心甚慰。可是在巡查宫禁？”

“正是。”霍英颔首，“陛下新登大宝，宫防万不可有所疏漏，老臣自当尽心。”

他的话语带着理所应当的掌控感。

“有太傅在，朕自然放心。”

卫烬从善如流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小事，语气带上了几分苦恼，“说起宫防，朕这几日总睡得不甚安稳。这紫宸殿太大，夜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有点动静就心惊。”

霍英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轻蔑，面上却关切道：“陛下可是受了惊？可需宣太医看看？”

“那倒不必。”

卫烬摆摆手，很是自然地揽过身旁凌战的肩膀，一副“朕有娇妻但朕胆小”的模样，“就是……唉，可能是西山别院住惯了，那时虽简陋，但有凌风带着护卫守着，朕心里就格外踏实，倒头就睡。如今进了宫，规矩大，护卫也换了一茬，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他这话说得如同抱怨家常，甚至还带着点依赖妻子的窝囊劲儿。

凌战配合地沉默着，只在他揽过来时，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常态。

仿佛默认了丈夫的“胆小”。

霍英心中哂笑，面上却若有所思：“凌风？可是皇后娘娘麾下那位……”

“正是。”

卫烬立刻接口，像是找到了知音，“那小子身手好，人也机警，最关键的是忠心！自己女婿，朕用着顺手，也放心。太傅您是不知道，有他在门外守着，朕连梦都不做一个！”

他看向霍英，眼神“真诚”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太傅，您看……这宫里的御林军、禁军，自然是精锐。但朕这紫宸殿的近卫……能不能让凌风也来兼个职？给他个名头，比如……嗯……御林军某某统领？让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带人守在朕的殿外？这样朕心里踏实，娘子也能安心些，不然她总惦记着朕的安危，或是想女儿，练拳都分心。”

他说着，还讨好似的看了看凌战。

凌战面无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他“总惦记安危”的说法。

霍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心中哂笑：此子心性，仍困于帷幄之私，难堪大任。如此也好，一个统领虚职，换得耳根清静，倒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御林军体系庞大，一个统领的位置无关痛痒，更何况只是“紫宸殿近卫”这种听起来像是看大门的职责。用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换取皇帝继续沉湎于“安全感”和温柔乡，不再折腾更大的权柄，简直太划算了。

而且，这无疑是皇帝和皇后在向他示弱、讨好的一种表现。

霍英捋了捋胡须，故作沉吟片刻：“紫宸殿乃陛下寝宫，关乎社稷，宿卫之人必得绝对忠诚。凌风既是皇后亲信，又为陛下信赖，虽是外官，可特旨允其入值。拟个条陈，擢……专职紫宸殿及其周边宫禁护卫之责。即刻办理。”

他看向兵部的官员：“拟个条陈，擢皇后娘娘麾下护卫首领凌风，为御林军羽林卫副统领，专职紫宸殿及其周边宫禁护卫之责。即刻办理。”

“是，太傅！”兵部官员连忙躬身应下。

卫烬脸上立刻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至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太好了！多谢太傅！这下朕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太傅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他表现得活像一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感激涕零。

霍英微微欠身，语气带着长者般的宽容：“陛下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乃老臣本分。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老臣便继续巡查了。”

“太傅慢走，辛苦辛苦！”卫烬热情地挥手。

待霍英一行人走远，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卫烬脸上那夸张的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沉的平静和一丝冰冷的锐光。他松开揽着凌战的手，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层叠的宫阙。

“羽林卫副统领……专职紫宸殿。”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任命，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霍英果然大方。”

凌战走到他身侧，同样望向前方，声音低沉却清晰：“凌风已就位。宫门之钥，已握其一。”

卫烬侧头看她，眼中再无半分之前的“怯懦”，仅剩了“依赖”。

“是啊。”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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