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栯自幼要什么便有什么,在上京城又何曾吃瘪过,他怒极反笑,正要发怒,身后就匆匆传来脚步声,有个做书童打扮的小厮喘着气找来:“世子爷,终于找到您了,国公爷叫您回去一趟,说是有事儿要交代呢。”
闻言,谢栯神色稍缓,再打量了一眼陶霁,丢下一句‘你等着’,便转身离开了书斋。
由始至终缩在角落里的掌柜这才松了口气,又露出讨好的笑去同陶霁说话:“这笔还真是和姑娘比较有缘——”
陶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能替我将笔装好么?”
掌柜这些年从未见过能与谢栯正面交锋之人,心中不由连带着对陶霁也生起崇拜来,连忙点头:“能能能,我马上就去!”
将笔装在细长的锦盒里后,陶霁也不再逗留,出了书斋便往愈发繁华的街道走去。
连翘有些后怕地拍着胸脯:“完了,二姑娘,咱们被世子爷盯上了,他与姑娘同岁,也是要进国子监就读的,他若是在里面为难姑娘怎么办?”
陶霁脚步顿了顿,安抚道:“不妨事,再去买些糕点便回去吧。”
她说得轻巧,连翘却心惊胆颤地四下打量,生怕谢栯安排了打手在街头巷尾哪个角落里,只待她二人不留神便套了麻袋拖去无人的地方一顿好打。
陶霁的脚程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护城河边,四周遍地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酒楼、茶舍,数名端着方盘的灰衣跑腿正往四处去送新鲜的糕点,右前方约莫几百米处,有座月牙状的拱桥架在河面上,有几艘乌篷船接连从拱桥下钻出,河边铺满了开得绚烂的花丛,紧挨着的亭台里,坐了些文人打扮的雅士,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
连翘在陶家只是个寻常婢女,也并非能日日出来,此刻到了热闹地方,方才那股不安便渐渐褪了下去。
“要我说,这威武将军就是天生的将星,他师从谁你们知道不?前朝的烜赫将军——”
二人路过一座亭台,是个消瘦身形的书生正在唾沫横飞:“听闻当时反贼将晋州数十万百姓都困于城中,那城中百姓断了粮食,有好些都生生给饿死了哟!”
守在一旁听的雅士都哆嗦了片刻,嘀咕道:“我说咱们上京这些日子怎么多了好些外地口音的街贩呢,想来都是从晋州、渭南那些地方寻过来的,我估摸着是他们觉得上京安全,又在天子脚下,万一再生战乱,也好多活上几天。”
书生连忙接话:“还真别说,我家中姨妹在宫中当差,与我说了一桩惨事,说是那些老臣不同意陛下大开国子监的门,威武将军便在殿中说了他亲眼目睹的情形......”
“半大点儿的小童被放干了血倒挂在树上,他母亲被脱光衣裳任反贼凌辱,他长姐遭受双重刺激,拼尽全力在一个小兵手中夺来武器,发狠解决了正在凌辱她的反贼。”
说罢书生朝渭南的方向作揖,肃穆道:“此等女子坚韧果敢,令在下心生敬仰,放眼咱们上京,那些世家小姐不是今日赏花,便是明日出城游玩,要我说,陛下此举甚好。”
另一人听他妄议明宣帝,连忙去捂他的嘴:“兄台不可乱言!”
几人便渐渐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上去了,连翘跟着听了一耳朵,不由地抬眸去偷偷打量陶霁的脸色,见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想了想,连翘宽慰道:“二姑娘,您如今已经在上京了,不会再有那等苦日子过了。”
陶霁从晋州来,连翘自然联想到她也被困在城中,兴许也饿了一顿狠的。
旦见陶霁随意摆了摆手,又指着一旁的酒楼开口:“我看那些跑腿伙计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咱们也去瞧瞧里边有什么好吃的。”
二人在酒楼里打包了几分精致的糕点后,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待重新回到陶府时,日头恰好正盛,到了正午时分。
陶霁将糕点抱在怀里,径自去了陶老太太的凝晖居,方一进院子,就听得里头有道‘哎哟’声在惨嚎,陶霁勾了勾唇,面上漾起笑意,单手掀开珠帘进了内室。
“祖母,瞧绵绵给您带了什么?”
她自称乳名绵绵,又唤起了陶老太太那丝仅有的舐犊之情,陶老太太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快来,到祖母跟前来——”
陶霁将糕点放在一侧的高几上,匆匆上前蹲下身子,亲昵地将头贴在陶老太太的双膝上,抬眸的视线就是如此巧地与坐在一旁的沈芷对上。
沈芷是陶庆之的正妻,是陶霁名义上的嫡母,也是在她五岁时提议将她送去晋州老家的人,她的生母骆姨娘死于血崩,只留了个贴身伺候的婢子豆蔻跟在身边,豆蔻跟着一起去了晋州,在晋州老家待了不到一年,又被冠以‘偷盗府中财物’罪名赶去了乡下。
其实五岁前的事陶霁记不太清了,就连‘绵绵’这个乳名,也是在豆蔻日复一日的念叨中才得知,这是陶老太太动了恻隐之心取下的。
是以,半月前她一回来便直奔陶老太太身边,又是自称‘绵绵’,又是言明想念陶老太太房里的那道小酥鱼,引得陶老太太在这府里,不自觉就对她多了几分庇护。
至于这嫡母沈氏,陶霁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尽管沈芷的长女已经定亲,错失了进国子监的机会,沈芷恨得咬牙,却也拿她无可奈何。
沈芷与身边的秦妈妈对视一眼,勾起笑来打趣:“绵绵这都多大的人了,还整日黏着咱们老太太不放,难道就不想与我这个做母亲的多亲近亲近么?”
陶霁闻言便微微抬头,状作无辜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我刚回家那日不是母亲自己说的,秦妈妈脸上生了疮,怕传染给我,叫我暂时离母亲远些么?”
这话又叫沈芷下意识去望秦妈妈的脸,瞥见她满脸都是红肿的脓包后,沈芷眼神微沉,陡然想到秦妈妈带着陶霁回府那日同自己哭诉的一番话来。
秦妈妈不过是得了自己的嘱咐在晋州时对陶霁刻意打压了一番,又在回京路上与陶霁炫耀了家里,便叫陶霁记恨上,夜里在客栈留宿时,往后厨的鱼汤里加了足量的生姜,这才导致秦妈妈满脸通红、都是脓包。
想到这庶女肚里憋着坏主意,沈芷谨慎地在脑中思虑片刻,这才憋出一句挑不出毛病的话来。
“是是是,瞧我这记性,绵绵没有不想与我亲近便好。”沈芷笑着开口。
“今日出去又买了什么?”陶老太太摸着陶霁的发顶:“还有三日便去国子监了,该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陶霁温顺地点头:“祖母,都准备好了,今日绵绵正好出去买了最后一支笔,只待父亲回来再与我嘱咐一番了。”
陶老太太满意地笑了笑,喊来身边伺候的刘妈妈张罗着:“夜里叫老爷来我这儿用饭,顺道差个人去将娪姐儿和钰哥儿都叫来,咱们一家好好替两个孩子准备一番。”
刘妈妈应诺后便弯着腰退了下去。
陶霁腿蹲得有些麻,便借口内室有些发冷,与陶老太太说了一声就去了院子里。
连翘去她房里替她收拾东西去了,她索性晃悠着双手在廊庑下溜达着,经过花圃与池塘,也都有下人一一与她打招呼,她遂都回以微笑。
直到走到一处垂花门前,陶霁远远就瞧见了正被婢女领着往这边走来的陶娪与陶钰。
二人正是沈芷所出的一对子女,陶娪生在前头,因着沈芷体弱,陶娪的身子也不大好,总是一副柔弱扮相,陶钰则是与陶霁同岁,且比她晚半个时辰出生,只是陶钰也自幼被家里娇生惯养着,自诩是陶霁的兄长,眼下见到陶霁,便也开始装模作样起来。
“喂!姓陶的!你又去哪儿混了?”他竖着眉毛凑到陶霁跟前:“你如今既已回来,就别再想些有的没的了,我与你同岁,同样地,也要与你一同进国子监,你若敢在外边做些出格的事儿,败坏了咱们家的名声,小心本少爷要你好看!”
陶娪紧跟着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没大没小!什么姓陶的?她是你二姐姐!快叫人!”
“谁让她当我二姐姐了?”陶钰翻了个白眼:“我只有一个姐姐!”
陶娪微微皱眉:“照你这么说,外祖家那些表姐们就都不是你的姐姐了?爹爹平日里教你的礼数就是这般被你忘在脑后的?”
训斥完幼弟,陶娪又对站在一旁的陶霁嫣然一笑:“二妹妹别介意,他就是皮惯了,如今二妹妹能进国子监我当真是羡慕极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三弟弟,待进了国子监,二妹妹定要替我严加约束他。”
陶钰连忙调侃:“大姐姐说的这是哪儿的话,你早已定了亲,只等日子定下来便嫁人了,若是叫时间倒退,叫大姐姐不曾遇见我那未来的姐夫,想必大姐姐也是能进国子监的!”
闻言,陶娪便臊着脸去打他,从这头追去了那头,仿佛是无意将陶霁一个人落在这儿。
陶霁早已习惯这对姐弟一个浮躁一个柔弱,至于那点暗地里冷落她的心思,她也不想去计较,耸了耸肩,她又继续往前走,过了拐角处,恰好看见陶庆之往这边缓缓走来。
待陶庆之走到跟前来,陶霁垂下头,喊了声:“爹爹。”
陶庆之的脸生得温润如玉,只是随着岁数往上涨,腰带愈发勒不住肚子了,见是陶霁,他有些不自在地点头,仿佛还未从多了个女儿这件事上缓过来。
“在这儿干什么?”
陶霁:“祖母说晚上要爹爹去她那儿用饭,绵绵特意在此处等爹爹。”
陶庆之瞥了一眼在远处打闹的儿女,摸了摸鼻子:“那、那就和爹爹一起过去吧。”
入了夜,廊下伺候的婢子将灯笼高悬在檐下,月亮高挂在树梢,照得凝辉堂如白昼般,陶家众人围坐在一起,刘妈妈唤传菜的婆子进来伺候,很快,桌上便堆满了飘香四溢又卖相十足的菜肴。
除了陶庆之爱吃的炙烤乳鸽外,蜜渍豆腐、慒琼枝、闲笋蒸鹅、葱泼鱼等也都被摆在精美雕刻的瓷盘里,还有佛手酥和豆沙糕这两道点心。
沈芷环视一圈,率先举起杯盏:“三日后咱们家里就要出两个国子监的学子了,绵绵同钰哥儿可要替陶家争光才是。”
陶钰在陶娪的拉扯下不情不愿地答道:“是,儿子定不给家里丢脸。”
沈芷又望向陶霁,陶霁替陶老太太夹了一道软烂的蒸鹅,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幽幽开口:“方才大姐姐还在嘱咐我呢,要我多盯着三弟弟点儿,大姐姐,我定会替你好好看着三弟弟。”
陶娪一噎,眉眼含笑地应下,又转移话题:“二妹妹的束脩与雌黄那些东西可都准备妥当了?”
陶老太太注视着陶庆之,陶庆之连忙摆出慈父的模样:“若是身上银子不够,尽管同爹爹说,咱们家不差那点儿。”
这番话引来陶钰不满,微沉着脸色盯着陶霁不说话。
“三弟弟总瞪着我干嘛?”
陶霁惊讶:“难不成爹爹给我些体己钱,三弟弟也要醋上一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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