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舟以前教她,做了亏心事就要赶紧跑,然而褚晚龄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送到她面前,态度过于坦然,以至于许一盏不由得还有些怀疑到底是谁先做坏事。
御书房外温润亲和的太子、会武宴上八面玲珑的太子、凤回楼中谦逊识礼的太子,这人只和她见过三面,却每一次都能给她留下绝佳的印象。只记得他替她挡酒,与人碰杯时,言笑二三,他回过眸,眼中映着煌煌灯辉。
于是喧嚣的人声、刺目的灯、腻人的酒,都在他眼里化作许一盏此生仅见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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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一生仅见的温柔——这姓褚的小混蛋,着一身杏黄轻袍,负剑站在她眼前。
褚晚龄刚练完剑,抹着汗,歉然含笑,但该有的礼节一分不差:“冒昧请许大人赴宴,是本宫唐突,幸得大人赏脸。”
白白嫩嫩的皇粮在跟前杵着,许一盏本来还想摆脸色,但见着他那张脸,心里的气就莫名消了大半。
她动动唇,心里骂了一声小混蛋,不情不愿地说:“无妨。”
顾长淮垂目立在褚晚龄身后,对许一盏宛如未识。他和褚晚龄都生得俊秀,只是顾长淮已可初窥几分锋芒,至少许一盏对他早有防范——而褚晚龄低眉噙笑,气度坦荡,无论怎么看,都不似许一盏以为的恶人。
——许一盏心里还是不敢信。
“实则今日的宴会,是学生自作主张,特意为太傅所设。”褚晚龄特意叫她早来一步,就是为了这番叮嘱,“太傅若是不喜这样排场,大可先行离宫,学生不愿叫您为难。”
许一盏扫他一眼,心中思绪万千,只能道:“不必了,多谢殿下美意。”
她赴宴前就已看过名单,褚晚龄多半是得知了她一上午扫遍华都贵府的事,才会这么快地向皇帝请命,请来赴宴的全是许一盏昨天上午招惹过的公子哥。
这场小宴,若是旁人来看,一定会想,太子仁德,知晓太傅举止不当,立刻着手补救。以他的名义设宴,公子哥们不便推拒,许太傅也能落个台阶。
许一盏也希望自己能这样想。
但褚晚龄是不是这样想呢?她心里直打鼓,注视着眼前面貌昳丽的少年,他仍如会武宴上,一般无二的明俊无双、谦谦如玉......美人皮囊、蛇蝎心肠!
“——太傅?”
许一盏从满腹的骂咧中回过神来,愣愣地应了一声,对上褚晚龄无可奈何的笑。后者眉眼弯弯,应该是发现她在发呆,这会儿离她近了寸许,两人之间几乎是交睫之隔,忽然道:“太傅不必介怀那些流言,清者自清,本宫相信太傅。”
“......但他们坏了臣的名誉,也会连累您。”
褚晚龄稍稍远离了,却冲她眨眼,带着笑说:“区区名誉,换得这样好的太傅,是本宫大幸,承蒙父皇恩典。”言罢,他拎起剑柄,卖乖道,“太傅虽未上任,但学生的武功实在是不堪入眼,今日先给太傅看一回,方便太傅心中有个底,上任时也不要笑话学生,何如?”
许一盏错愕半晌,仿佛看见紧盯着自己的毒蛇忽然舒展身体,立在她跟前讨好也似的乱舞。
眼前的少年美如冠玉,远处夕日欲颓,烟霞俱远,独他的眼眸无比澄澈,载着另一轮天日,逆着风响,灼灼生光。
许一盏张了张口,突然感到一阵好笑。
褚晚龄当她默许了,立时漫步舞剑。他身量未成,虽有意舞得威风些,也确比同龄人要强上些许,但撂在许一盏眼里,终归有些班门弄斧。许一盏便真的发出一声轻笑,负手避过三尺剑光,恰到好处地捉住褚晚龄稍显瘦削的手腕。
对方舞剑的模样,只让许一盏品出一个暗示——本宫很弱,欲宰从速。
不管地位有多尊崇,不管城府有多深沉,这小混蛋终归只是个十二岁的奶娃娃,剑都拿不稳,能奈她何?
褚晚龄不知她想法,急促地喘着气,侧头撞见许一盏盈盈的眸,愣了片刻,听得许一盏笑眯眯地道:“够了,太丑了。”
褚晚龄一句“献丑”就这么卡在嘴边。
“见过殿下的剑法,臣也万分期待正式上任——择日不如撞日,明日臣便来东宫赴任,这月末的俸禄,就不多要了。”
“......?”
...不,本宫也许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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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开时月上柳梢,重重宫阁叠雪般地浴着月光,幢幢灯影嵌在夜中,浮而不躁的少年红尘便在此页停在了东宫。
赴宴的多是华都的青年公子,又大都私交甚笃,故不如会武宴那么严肃,除了受过教训的公子哥们都不敢和许一盏对眼,整体气氛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许一盏闷着喝酒,不出声,褚晚龄也不多劝,依然以茶代酒,替她周旋于众。既不损太傅的颜面,又不冷场,最后招得王四为首的公子哥们主动赔笑,解释身上的淤伤都是他们自己瞎玩时闹的,和许一盏毫无关系。
褚晚龄做够了面子,暂且离席,顾长淮也借口醒酒,随后离席。
这两位一走,公子哥们更加雀跃,王四率先瞪向何月明:“许大人,您是不知道这家伙下手有多狠!”
何月明不怕王四,又喝了酒,正在兴头:“怎么害你啦?还不是你先污蔑许大人,我是替许大人教训你这背后议人是非的小人!”
——可惜真正的小人确实小,且还离席跑路了。
许一盏又觉想笑,瓷杯落回案上,清脆一声,玉液激溅,众人尽望向她,而她低垂着头,在融融的灯火下缄默不言——忍笑。
何月明被她吓得一怔,忙问:“怎么啦?”
“...无事。”许一盏敛住笑意,抬起脸,神色晦明不定,她默默地瞥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不久前,褚晚龄刚从那里离开。
过了片刻,许一盏估摸着等够了时间,起身向少年们道歉,举步往堂外走去。何月明在她身后说了几句,但许一盏没听清,她酒量不好,今晚又喝多了酒,只觉得某一簇烈火在她胸口斗狠似的燃着,鼓舞她双颊攀上红晕,心中的恶念无限放大——她决定跟褚晚龄摊牌。
这小混蛋敢和她抬杠的话,她今晚就挟太子以正声誉,反正不能让她不痛快。
许一盏不欲惊动褚晚龄,因而特意挥退了宫侍,独自踏上冷清的宫道。别处纵酒行乐,出了堂外却能品出一阵凉风。
晚春时分,正是清冷渐远,火候不到的日子。她今日笃定要破开小混蛋的冰,看看那张笑脸底下能有多少算计,谁拦也不顶事——至于顾长淮?就那病书生,她一拳能打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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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淮沉默地随着自家太子走出一段,直至只能隐隐听见隔壁人声,才见太子殿下倚着堂中巨鼎,满是犹疑地一声叹。
顾长淮知道,太子这是棋逢对手开始踌躇不定了。
“太师。”
“臣在。”
“本宫依你所言,在他面前舞了剑。”
“他感受到您的亲近了吗?”
“他说明天就来教本宫练剑。”
顾长淮:“.........”
这哪是棋逢对手,而是棋差一招。
原本只是想祸水东引,让新太傅替他们杠上兵部,惹宰相不悦,从而不再接纳许轻舟,逼他只得投奔东宫。却没料到这许轻舟竟然能从顾此声手中喜气洋洋地全身而退,甚至依照线人来报,这许太傅可能已经没了再找顾此声麻烦的意愿。
以他那查遍华都贵门的做派,为什么要偏偏留下那个最气人的顾此声?
于是他们特意备下小宴,正是为了怂恿新太傅,快去找兵部的麻烦,最好闹到宰相跟前,太子保你,速去速去。
然而许一盏来到东宫,除了“无妨”“不必”,竟然就剩了一句“臣明日赴任”。
顾长淮蹙眉沉思:“他或许是想先表忠。”
褚晚龄却问:“太师,本宫的剑术有这么差?”
顾长淮:“......臣以为这个不甚重要。”
他俩对上眼神,都有几分想要叹气的意思,却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伴着数声轻笑。
褚晚龄转回身子,只望见来人双肩承着月,似从迢迢星汉中归来,一身风雪堆砌似的白衣。
许一盏面沉如水,步子踱得不急不缓,终于走进大堂,褚晚龄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唤:“许大人。”
“——臣自听闻华都谣言起,一直寝食难安。一是不愿受此诽谤,二是担心殿下因此看轻了臣。”
褚晚龄道:“太傅多虑了...本宫并不会......”
“臣向来对背后语人是非的小人恨之入骨,这几日夜不成寐,也都赖此元凶。”
顾长淮默默地往褚晚龄身后一避,再次低眉顺眼地装起哑巴。
褚晚龄咽了口唾沫,顺着她的话头道:“...是。本宫也有此意,若能获此滋事者,定当严惩不贷!”
许一盏把这俩的动作都看在眼里,更觉好笑,索性越过他俩,手指抚上褚晚龄身后重逾千斤的巨鼎,笑得眉眼弯弯:“殿下说得好。臣刚好去问过顾尚书......”她一边说着,一边扶上巨鼎,褚晚龄这才发现脚下似有动荡。
褚晚龄惊得往后一退,恰能看见许一盏唇齿启合,眉峰微扬,一字一顿地道:“好啊,承殿下一诺,臣这便去找那小人算账。”
下一刻,青铜制的大鼎彻底离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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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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