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侠者/

传闻中的皇后不问外事,满心都是青灯古佛,不但后宫事宜交予四妃,连一双儿女都是自食其力地随性生长。

许一盏原以为会见着皇后一身素袍,端庄无比地侍奉佛前,对她贸然闯入后宫的行为直接丢进天牢等候发落——反正天牢关不住她,但她起码能替褚晚龄出一口恶气。

待她杀气腾腾地走至椒房殿前,宫侍满脸急色地奔进殿中通报,却见殿门徐开,皇后娘娘身在帘后,这就算是接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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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太傅,久仰。”皇后略抬下颔,说着久仰,目光却只是礼节性地在她身上点了一瞬,“来,赐座。”

褚晚龄下意识先她一步上前,对皇后行了一礼,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身后的太傅早已梗着脖子,有板有眼地回:“坐就不坐了,娘娘太客气。臣没文化,偏偏喜欢说话,说完就走。”

皇后张了张口,也似有话要说,但许一盏已经打定主意破而后立死而后生,自顾自地抢了先机:“臣授课五月余,是诚心诚意地认为殿下心性良善、品行高洁,除了使剑时手软、射箭时眼盲,其余的文学品德皆属上乘。娘娘要怪臣教得不好也无妨,臣自问尽心尽力,无愧陛下,无愧天地,殿下是臣平生所见最自律、最上进、最好......”她把“好看”一词往喉咙里一咽,生生改口道,“最好学的人。”

“前几日臣夜入禁宫,是臣不对,陛下宽宏大量,臣深感羞愧。但臣那晚听见娘娘说,臣对殿下好,是图殿下的地位,图殿下的‘奇货可居’。”许一盏越说越生气,怒不可遏地道,“臣不懂‘奇货可居’是什么意思,还特意去请教了顾太师,他笑臣是文盲!”

皇后:“......”

“不过臣的确是个文盲,臣无颜反驳——可是今日,臣是粗人,臣才能对血味更加敏感。殿下身子金贵,又弱不禁衣,臣就这么一看,出血了!”许一盏一把揪起身边褚晚龄的袖子,指着上边的几点血,又说,“臣自知不该插手您和太子的私事,但殿下年纪尚轻,若只是因为信任臣,就被打出血来......”

皇后终于找到契机,打断了她义愤填膺的控诉:“那是他清早削水果,自己削的口子,与本宫无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宫侍卷起珠帘。皇后低首呷茶,玉珠清越的相击声后,日光打殿外照来,映见上位者不可逼视的容颜。

皇后盛妆支颐,凤眸睥睨,正皮笑肉不笑地凝视着她。

那一霎时,秋风卷落叶,许一盏的气焰忽然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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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女人生得极美,与寻常女儿的柔媚不同,皇后的美是一种咄咄逼人的、意气风发的明艳。更关键的是,那副美艳得惊人心魄的眉眼,及两片似笑非笑、欲语还休的菱唇。

和褚晚龄兄妹生得过于相似,比起皇帝,她更像是褚晚龄长开后的模样。

褚晚龄若再少点故作的温吞柔和,也该是和他的父母胞妹一般无二的贵气凌人。

许一盏不能不愕然,短短一天,她接连直面褚晚龄的父母——就像在直面褚晚龄必然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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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暂且住了嘴,皇后便乘胜追击:“那晚太傅造访,本宫不及招待,竟然被太傅误会至此。今日难得有了机会,本宫深感欣慰——晚龄,还不快请恩师入座?”

褚晚龄没有动作。

倒是许一盏心下一横,接着道:“那晚臣还听见......”

“无论太傅误会了什么,皇上与本宫都已决定不追究了。太傅,这世上岂有绝对的干净,你说太子尚轻,可他也曾造谣中伤你的来历——想必太傅势单力薄,当时为了洗清名誉,也费了不少力气。”皇后停了片刻,漫不经心地道,“就当本宫,是替太傅出气。”

许一盏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颤,褚晚龄在她身后,看得分明,立时垂下眼睫,静默不言。

“太傅已和皇上夜谈一宿,本宫本不应该再耽误太傅休息,但太傅这般挑拨本宫与太子的关系,敢问,这又是何居心?”

许一盏本就不擅长这样严肃的对话,果然被她问得一愣,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悚然。

她这算什么?

仗着褚晚龄这么个小毛孩子信她重她,再被顾长淮一番激将,就敢对帝后两人都这般不敬?

皇后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褶,轻道:“许太傅年过而立,本该三思后行,却还像个意气用事的少年人......如此看来,也不知久处江湖,究竟是好是坏了。”

褚晚龄偷眼一瞥,看出许一盏力不从心,正想替她开脱几句,转移话题了事,却见许一盏浑身颤着,忽然握住他的一只手,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手背,在细微的痛感中,褚晚龄听见身边人斩钉截铁地问:“——意气用事,便是错吗?”

她说完此话,皇后的眉尖果然一蹙,似乎隐有不悦,但许一盏也被她那番话踩了底线,接连道:“殿下连十三岁都还不到,陛下也好,您也好,朝臣也好、天下人也好,有谁准过他意气用事?——倘若太子污蔑臣的州试,是因为对臣的厌恶、因为听说了臣的坏事,那才该是少年人该做的事吧?”

“可他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您所要求的三思后行?为了证明臣不是图他‘奇货可居’?为了粉饰太平,为了成为朝堂上那颗自身难保还竭力维持各方平衡的棋子?”

“总说他是太子,他是将来的帝王。”

许一盏顿了顿,她对上皇后那张与褚晚龄极为肖似的脸——的确风华绝代,但那并非她希望看到的太子殿下:

“——难道他就不是褚晚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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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晚龄的手被她紧紧地攥着,可褚晚龄几乎感觉不到痛,他只能听见胸腔里莽撞的心跳,急促得更甚于许一盏举鼎向他的那晚。

心脏像是要脱出胸膛,他都不敢眨一下眼,唯恐惊动了这场来之不易的梦。

“侠者,悲天悯人,心怀众生。”先帝指着天,喃喃地与他说,“侠是世间最慈悲,是天下最勇绝。”

“他们会救每个人,无论你是什么人。”

父皇说,先帝是自己心软,被江湖人救过,才会总寄希望于别人来救。

母后说,为帝为王,当为国为民,所谓的侠,不过是些江湖流民。

然而直至今时,褚晚龄看着眼前红衣猎猎的太傅。

他无比确信,她是姗姗来迟的侠,是世间最慈悲、是天下最勇绝、是唯独垂怜他的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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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没有再说,许一盏也无意多留,她执着褚晚龄的手,默不作声地向皇后一礼,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椒房殿,一气呵成,洒脱无比。

走出椒房殿,许一盏忽地一蹲身,说:“上来。”

褚晚龄愣了片刻:“太傅这是...”

“上来,”许一盏低声道,“臣背您走。”

褚晚龄不明所以,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爬上去,就这么被她背着走。

许一盏的肩背并不宽阔,要背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儿只能算是勉强,但她步子很稳,托着褚晚龄大腿的手更是温暖无比。一路上所遇的宫侍认出二人,纷纷行礼让行。

直到皇后的轿辇匆匆赶来,为首的婢女气喘吁吁,连向两人行礼,道是皇后下令,派他们来送太子回东宫。

许一盏摇头拒了,婢女忙道:“东宫尚远,皇后娘娘也是担心太傅疲累...”

许一盏回过头,脸上却是冷笑:“他屁股上挨的板子,不是皇后打的?”

婢女一怔,褚晚龄也一怔。

唯独许一盏背着她的太子殿下,决绝地将轿辇和一干侍从丢在身后。

褚晚龄伏在她背上,再度闻到那股干净的皂香——他原以为武官都不爱洗澡,才会一身的汗臭,可他的太傅从不如此,总是一身清爽,出了汗就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每和他亲近,都只会留下干干净净的皂角香。

褚晚龄知道她心里有话想问,但他贪这几口香,又想贯彻意气用事的教谕,不想先坦白,硬着头皮等许一盏的质问。

可他等了许久,许一盏依然不做声,褚晚龄心下有愧,低声问:“太傅怎么知道...”

许一盏直视前路,风轻云淡地应:“手上的伤,不要沾水。屁股上的,及时上药。”

褚晚龄没吭声。

“您以为臣是为了您故意抹在袖子上的血,才跑去和皇后娘娘撒泼?”

褚晚龄闭紧了嘴,决定效仿蚌壳。

许一盏猜也知道他的反应,笑了一声:“说对了。足有两三滴呢,臣好心疼。”

褚晚龄:“.........”

“但臣恐怕做不了太傅了,这么一闹,也做不成总兵。好可惜,梅川是家乡,云都海州都是大富大贵的地盘,臣都去不了了。”

褚晚龄犹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太傅想去哪,学生和父皇商量......他会答应的。”

许一盏说:“哦——你们父子这么好?”

褚晚龄又不吭声了。

他其实也想澄清,那些血并非刻意卖弄给许一盏的苦肉计,也并非是要引她去和皇后吵架。

他等在御书房外,只是想看见太傅平安无事地回来。

但褚晚龄停了很久,久到他们已然临近东宫,褚晚龄叹了口气,热息喷在许一盏的脖颈,他说:“学生不想太傅走。”

许一盏住步了。

“...梅川地贫,云都法乱,海州又临着边境,近几年频生事端。”

褚晚龄的声音很轻,他像个百口莫辩的败将,竭尽全力地洗着自己的罪责,即使他的一言一行都透着心虚。

“学生会给太傅选更好的地方,做更高的官...所以......”

“殿下。”许一盏说,“顾长淮应该教你,凡事只说结论就好。比如,你只说第一句,臣就很爱听。”

褚晚龄怔了许久,直到许一盏将他放下。她转回头时,眼里盛满温柔的光。

“臣不会走。只是因为殿下想要臣留下,此外,都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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